对于明崇俨作法推算出的“六骏转生”结论,李贤一直满腹忧疑,十成里能信他二成就算多的。
但此刻置身洛阳西苑中,海池柳荫下,眼睁睁瞧着丘行恭手牵飒露紫昂首阔步,他只觉膝盖发软,一时真想扑上去纳头拜倒、一吐钦慕向往。
有这反应的绝不只他一人。手上骤然沉重摇晃,他父亲天皇陛下身子抖得厉害,双眼直盯着那一人一马,脸色渐渐发白,连胡须都在颤动。李贤连忙伸开两手扶住父亲,又回头示意内侍过来帮忙。
正慌着,忽听身后有人出班迎上,大笑道:
“丘将军,别来无恙?你从哪里找了‘飒露紫’回来?吓我们一跳!”
李贤眼角余光一瞥,以为自己见着了又一位刚从昭陵画像上走下来的人物,不觉吃一小惊。出班的紫袍青年身形健硕,圆脸虬须,与供在北司马院大殿上的太宗文皇帝写真图有八分相似。
不过年龄可不对,那图像画的是中年发福的先帝,这青年方及弱冠——是李贤的三弟英王显。
宫中朝中老臣们议论李显相貌肖似先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李贤定定神,回头见手臂中的父亲也回过神来,站住身子,看李显拉那牵马的“丘将军”过来,让他行大礼拜见。李显在旁介绍:
“这是丘行恭老将军的幼子,名义,字神勣,起家曾在我那里执过刀。后来跟着刘老帅到海东打仗,立功回来,如今升任十二卫中郎将了对吧?前几天还听人说起来呢。他不但长得象丘老将军,也跟他令尊一般的勇猛……丘十二,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原来是丘行恭的亲生儿子。怪不得打扮起来肖似。
天皇定住神,也问丘义突然出现的原因。丘义伏地报名,原来他如今的官职是“定远将军守右卫中郎将”,今日当直,入西苑领卫士站班:
“臣在岗上,忽然头目昏眩,耳内如闻空中语声。顺着语声指引走去,在这海池边上听到马嘶,寻声找到林边。这匹健马直奔臣而来,鞍辔齐备,壮骏驯良,又用头颈依蹭臣肩臂,似是熟识。臣从未见过此马,还以为是哪位入苑贵人的坐骑跑失,正牵着它寻觅,忽又听闻那空中语声,命臣径直来叩见天皇天后……臣擅冲御驾,罪该万死。”
一篇奏对说得入情入理语义流畅,君臣都嗡嗡议论赞扬起来。李贤心下冷笑,这丘义一介武人,要是没拟过腹稿就能奏对成这样,那他可真是大材小用了。
“竟有如此神迹,诸君公议,这可不是太宗文武圣皇帝在天显圣、灵迹奄光、天降祥瑞么?”天后也在步障后面出言。
听她如此说,以北门学士为首的一众贵戚朝臣们轰然称是,便有弘文馆直学士刘祎之出列奏道:
“太宗文皇帝于此刻显圣,想必是在天英灵飨会二圣尊崇虔心,又因丘郎将身上,忆起开国勋烈当年的救驾之功,特意放‘飒露紫’还阳转生,昭训垂范我等。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皇图广辟,实崇宗社之尊;帝业弘基,实等山河之固。先帝功德弥纶,人心归依,是以圣灵有感,四海风伏。臣伏请二圣遣使长安,命东宫告庙致祭,远崇先祖,亦当忧勤黎庶、听谏纳贤、广采博察、是为社稷之福。臣等躬逢盛世,与有荣焉,不胜惶悚,感戴之至。”
一篇官样文章诵完,刘祎之起头再拜蹈舞,君臣自然跟上,山呼万岁。李贤扶着父亲,不敢放手也不好躲开,很尴尬地一并受了礼。
天皇陛下十分平静,无喜无忧。群臣一顿折腾完,纷纷起身,唯周国公武敏之仍然伏地不起,开口奏道:
“太宗文皇帝显圣神迹,还不止于此。臣无状,方听丘郎将陈奏,惊觉‘飒露紫’现身情状,与臣在浅水原旧战场找到‘白蹄乌’转生情状,几乎一模一样。”
“哦?”天皇终于有些动容,“白蹄乌你也找到了?怎么一直不奏?”
“臣罪万死。臣自浅水原回昭陵,便不断卷入争端,又卧病带疾,不敢面见天皇。兹事体大,臣亦不敢轻易付诸文字,只怕为人中途截知,搅扰了先帝圣意。今日面圣,臣自作主张,带了转生白蹄乌入苑。若二圣恩允,这便命人牵来。”
二圣自无不允,又命武敏之起身详奏找到“白蹄乌转生”时的情形。武敏之一面叫跟从人出去牵马,一面简略说了他从昭陵出发,往昭仁寺和浅水原细细搜索的经过:
“已故阎老相传先帝托梦圣训,说道须得外戚子弟去找六骏转生,那些马匹才会现身。臣忝列天后族中,不能置身事外,先到昭仁寺,拜祭了先帝敕立名碑,夜晚宿于碑下,果然梦见先帝指引,命臣前往浅水原旧战场。臣领下人和当地镇将、牧监等,调集兵丁,在浅水原上成列骑行,那日忽然听闻长嘶,一匹白蹄黑马如同自草浪中现身,直向臣奔来……”
他说到此处,中使引着一个胡人大汉牵马过来。被牵着的却是一匹刚出月不久的小马驹子,四蹄如雪,余外全身一色纯黑,十分活泼矫健。
武敏之招手要过马缰,指点着驹子道:“二圣请观,其骨大丛粗,鬣高意阔,眼如悬镜,头若侧砖。腿象鹿而差圆,颈比凤而增细,腹平肷小,自劲驱驰之方,鼻大喘疏,不乏往来之气,可不正是先帝最爱的西域良马种么?更奇的是,牧尉问过牧子,这驹子的出生日,正是六骏失踪那天!若非先帝圣灵指麾,天下岂有这等巧合?”
此言一出,群臣又嗡嗡议论起来,刘祎之等人不住点头附合。李贤看着“转生飒露紫”和“转生白蹄乌”二马被牵到一处,怎么瞧怎么不顺眼,忍不住开口: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父亲微笑了下:“你说就是。”
“丘将军牵出来的宝马,是‘飒露紫’转生。周国公找到的,是‘白蹄乌’转生。六骏乃是同时在昭陵石屏上消失出走,要转生,也该同时投胎吧?”李贤笑笑,手指两匹体型差距极大的马匹,“怎么白蹄乌老老实实投胎到了母马肚子里,飒露紫却不守规矩呢?”
众人的目光都随着他一起转到红马身上。一望皆知,这骠肥体壮的战马已经足龄,至少有两三岁大。在场诸人都是天天骑行外出的,有谁辨不出马口年齿来?
武敏之一党大概是太想用“丘行恭与飒露紫原貌复现”的场面来震慑君臣,顾不得这“小小破绽”。李贤一问,武敏之脸色僵了下,目光直射向步障求援。
天后没出声,接话救驾的是她手下最得用的学士刘祎之:
“雍王此问看似有理,然细思之下,未必尽然。先帝召回六骏,命其英魂转生,不见得只能重新投胎降诞、混同寻常马驹。先帝用兵之术,神妙出乎众策,向来因势而变、临机灵动。况且‘飒露紫’还与其它五骏不一样,乃是在皇家禁苑洒血殒命。白虹贯日,紫气消长,灵氛格外浓厚,又有丘老将军的哲嗣模复一般现身。先帝感叹欣喜,麾使‘飒露紫’也以战死时的成年状貌还阳,昭示后人敬念创业艰难,有何不可?”
这番话虽然还是有些牵强,但事涉神灵,本就不能以阳间的道理生搬硬套。天后在步障后先赞道:“刘卿此言不差。”其余人等也纷纷附和。
“程卿以为如何?”天皇又问程务挺,这位统领禁军的大将回奏道:
“臣愚昧,只知这两匹都是罕见的骏马,正堪先帝骑驾。想来先帝命‘飒露紫’以壮年还阳,可能不光是因丘郎将,更因二圣及诸皇子在此。丘老将军的后人,侍奉着先帝子孙,回到海池青城宫战场,就只缺一匹宝马,于是降圣迹补足。可惜阎令公仙逝了,不然此情此景足可以再画一幅写真传世。”
他虽然嘴上称赞人,目光却粘在两马身上,神色间满是爱慕钦羡。武人本来识马爱马,再加上“先帝遣还阳”的光环,看来程务挺是相信武敏之和丘义这一套说辞的。他也绝不会是唯一一个相信此说的人。
耳边传来一声叹息,是天皇发出的。
李贤低头看父亲神色,心下一沉。他几年前身高就超过了父亲,天皇又长期卧床,腰背不大直得起来,此时依在儿子手臂上,更显萎靡衰弱。他母亲虽一直隐身在步障之后,身影却笔直挺拔,再加发髻上戴着高耸步摇冠,头顶明显超过了天皇的高度,威势迫人。
“六骏走失,宗庙动摇,天皇一直忧心不已。”武后发声,“经数月找寻努力,如今已有二骏回归,周国公与丘郎将功劳不小……”
“禀天后。”李贤鼓起勇气打断母亲,“臣有一事上奏,亦与六骏密切相关。”
天后一顿,语气明显不悦:“怎么?”
“六骏容相,众人皆知是阎立本图形、琢刻于石屏上,陈列昭陵北司马门廊下。石屏雕刻虽工,有口皆碑,唯有一层遗憾……石马并未涂饰颜色。”
“那又怎么?”母亲的口气有点不确定了。
“阎立本的原画底本,却是有颜色的,写真描画,栩栩如生。”李贤瞄一眼武敏之,果然那张俊脸也变了色,“臣只怕有人随意拉马来冒充六骏,特意问阎老相找寻那套底本。据阎老相言,当日六骏雕刻完毕,底本便交到将作监存档。年深日久,翻查颇为不易,经过一番周折,儿子到底还是找了出来,也带到了洛阳。真是巧合,原也想今日进献二圣,就在苑门处马背上。”
他话还没说完,身边父亲就挺起腰背,面现欣喜:
“你带来了六骏原图样?好的很,有旧档对比,更能显出圣迹宏灵——快拿来瞧瞧。”
大哥真是料事如神……或者说,和阿耶父子心息相通呢。
李贤憋着笑,绷脸命自己随从去通知,不多时便见人捧着一具螺钿漆箱走来跪献。这漆箱呈长方形,装饰虽精美,已略显残旧,是撂置多年的结果,箱口封条上盖着的昭陵陵署和将作监印也褪色模糊了。
从侍人手上拿过漆箱,李贤指给父亲看那两颗钤印。封条是破开了的,他禀报“图样儿子先看过”,天皇点头示意明白。李贤启开箱盖,拿出里面的卷轴绢画,叫两个宫人帮自己徐徐展开。
绢色深黄,包首褾帛、系带、漆轴、牙签俱都陈旧磨损,显是数十年前的旧物,不是新造的。自右向左,一人六马依次跃入眼帘,各马旁边都有先帝亲题赞语及马色、位列等说明文字。李贤知道父亲对祖父的笔迹熟悉无比,绝不会怀疑这图本旧样的真伪。
其实,这卷画样,父亲当年应该也见过好多次……尽管他如今未必还记得六马身上细节,毕竟时隔多年了。
“飒露紫”在画卷右第一,倒没什么。“白蹄乌”右第三,刚展开露出这马,李贤便有意停顿住,满意地看到父亲的目光,立刻投向他所希冀处。
天皇陛下盯着“白蹄乌”额头,足足看了十个心跳的时间,才吁出一口气,又抬头望向武敏之牵来的黑马驹,比较一下,淡然微笑:
“你去拿给你阿娘瞧瞧。”
李贤应喏,捧着画卷走进步障,默不作声呈到母亲面前。天后冷冷瞪他一眼,目视图样,很快也把注意力放到了“白蹄乌”额头上。
今日宴乐,武后始终隔着纱屏步障与外臣说话,牵来的两匹马也在步障之外,按理说,她看不清马匹毛色细部。但李贤敢跟任何人打赌,他母亲早仔细查看过那两匹骏马,里里外外一毫不漏。
她应该记得很清楚,那匹黑色小马驹,除了四蹄皆白以外,其它部位都一色漆黑,包括前额。
天后很可能却没看过“昭陵六骏”存档旧图样。她二度入宫掌权的时候,昭陵营建已经完工,那些年她也没时间心力去关注这等小事。
所以她不知道,图画上,“白蹄乌”除了马蹄是白色,前额也是白的。
从鼻根到耳根,双眼之间,一大片全白。
注视图样有顷,母亲光洁丰满的面容没显出什么波动,只平静地移开目光,吩咐:
“天皇大病初愈,不宜太过劳累。抬步辇来,今日兴尽,散了吧。”
父亲没反对。李贤收起图样,出步障又扶住天皇。群臣行礼拜别,武敏之和丘义都神色不安,李贤瞧着心里痛快,问父亲:
“陛下,可否将图样出示给周国公?他既认定自己是先帝选定找寻六骏的外戚子弟,也该瞧清楚些,以后出使办差,别再出错了。”
父亲从鼻子里笑一声,略带责备地瞅他一眼,却也没阻止。李贤努力抑制得意之情,将那轴图样递给表兄,让群臣传看,又命宫侍“看完收好”,自己扶父亲上辇。
宫人一直抬着两具步辇,尾随队伍之后,此时都扛过来侍奉二圣。李贤抓紧机会,向父母道:
“儿子找寻六骏图样时,也巧遇一人,他身上却有些罕异物事,初听觉得无理,细想颇有些意思。儿子大胆,等二圣身子精神康健了,祈请召那人见驾面禀——也是与六骏直接相关的。”
“什么人啊?什么物事?”父亲懒懒地问,“你们啊,这些年一个比一个爱打哑谜,有话直说不好么?”
“阿耶还记得交给大哥的秦镜粉盒么?”李贤问,见父亲一下子振作了精神,便回身指住方才自己召来进献图样漆盒的俏朗侍人,那人一直跪地静等着。
“那粉盒,就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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