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上官才人

自打到天后身边以来,不,自从五岁籍没入宫以后,皇太子纳妃这场婚礼,是婉儿经历过的最热闹欢乐的场景。

但这喜庆热烈都与她无关。她隐没在合璧院内奏乐欢唱的男女人群里,瞧着那些被庭中大火堆和廊柱火把照亮的兴奋笑脸,心下反越发凄凉冷清。

新婚的皇太子夫妇在堂上行同牢礼,站在阶下的人群隐约能看到起兴举酎的人影。婉儿奉天后口敕来传训谕,时间早了一些,她只能先在室外等着,静静遥望堂上偶尔会出现的冕服身影,看那个曾与她有一夜之缘的男子,迎娶新妇和未来的大唐皇后。

那一夜的情形忽然扑面袭来。帷幔床屏里烛光摇曳,太子床帐两头金钩上各挂了一枚香囊球,球内亦有明灭不定的微亮,散发出的清寒气息,给那架寝床周围的药香添了一层雅致韵味。

婉儿不懂香道,她近期习惯的是二圣寝阁里幽暗沉郁的药香,再浓烈也掩盖不住一股暗沉沉的腐败味道。相比之下,东宫内寝的气味清淡得多,虽然也是药味重,但有松柏般的深远高冷感。

就象那个只着汗衫躺在**的男子,虽然微笑看着她,虽然肌肤相触同衾而眠,却仍然遥远得象在云端之上,在千里之外……

她并没有什么非份之想,也早知道东宫大婚的安排,甚至对裴氏太子妃还很有好感。那么此时眼眶里的酸热是从何而来呢?

来自“上官才人”这个新称呼吗?

这是天后对她的“赏功”。奖赏她那道“建言十二策”的奏状写得好,除了依允诺让她给母亲写了封家书寄走,外带又给她一个内官封位。

武后一开始提及这个,婉儿吓得要命,还以为是说反话。那道奏章很明显遭到了天皇及群臣的冷遇,天后自己也生气,甚至那说是她治国参政多年来“最大的耻辱”都不为过。

婉儿伏地请死罪,天后却平静地说:“文章确实写得不错,词藻华丽用典得当,又很贴切地体现了我的意图。反响不好,那不是你的责任。”

她甚至笑了几声:“要是我让你写的是《女则》《女教》,那无论你写得有多浅陋俚俗不堪入目,他们也会大赞写得好,当颁布天下推广宣教。参政这么多年了,这些人的花花肠子,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别说朝堂上的大臣了,就天皇陛下自己,这些天也反复跟妻子念叨:

“这些年你着实辛苦,既得日日夜夜照料我这不争气的身子,又得统御六宫,还得兼顾批阅奏状、参酌军政大事。你一个女人家,年纪也不轻了,哪来的这么多精力?我恐怕再这么下去,没几年,你的身子也要垮喽……无量奴他们,如今总算长大几岁,能担点儿事了,你也抽空歇一歇才好。寝阁里,交给别人你不放心,我也不放心;后宫呢,虽然说清静无事,总是人多嘴杂的,这些是你天后的正职主责嘛,你要忙不过来,外间的政务,就丢给太子去吧……咳咳咳……”

换成白话,意思就是“你是个女人,你应该先把家里丈夫儿女照顾好,别的都是扯闲篇。”武后接着这话,提到了婉儿:

“妾这几年劳神疲乏,只盼着手底下能干人多些,别事事都得我自己操心。先前薛尼在,至少撰文拟稿轻松。她一死,我还以为天下再也没有能落笔成章的女子了,好在阿允又献了这个上官家小闺女进来,聪明才气尽有的,多历练几年,又是一个内掌诰呢。”

“那你就带着她历练嘛……”皇帝喃喃随口应付,显然不很在意,“她有祖父天资,会写文章,对你有用,这不挺好……”

“如今婉儿只囿在内宫受诏拟稿,没多少可学的,长进不大。”天后说,“妾寻思,想带她随侍进朝会,隔帘听一听王公大臣议政论事,那些都是当世人杰,文才见识个顶个精华英彩,这么历练两年,这小闺女可就出息了。但有一点,她跟着妾与天皇接见外臣,授受传递,没个正式职份,不大好称呼见礼呢。”

“那你就封她个内官……又不为难……”皇帝快睡着了。

“封什么内官好呢?”天后寻思,带笑的脸孔转向婉儿,“你自己说,想要个什么封号职分,婉儿?只当是给我拟稿建言的赏赐吧。”

婉儿强捺心头狂跳的小鹿,带着哭腔:

“婢子不敢……贱婢父祖罪恶滔天,全族辱刑,自幼配没掖庭,能留得一条性命,已日日感戴天皇天后恩德,怎敢有非分念想,以罪余之身,充位后宫,累及皇朝清明……婢子惟愿长侍天后身侧,日夜劳苦,虔心为父祖赎罪,为母修福积德……”

武皇后知道她在东宫寝阁中度过的那一夜。

这个时刻,婉儿突然清楚无比地认知到这一点。武后知道她已经是太子弘的女人,也知道她和太子,以及雍王贤夫妇,都不敢公开此事。

“嗯,我知道你这孩子挺懂规矩的,恭敬守礼。”天后叹了口气,“看来没入掖庭,才能培养妇人的贞静恭顺性情啊……你也不用推辞了。我身边的女官,总要有个职份,才是法度。”

她向婉儿露出一个充满恩慈矜赏意味的微笑,转向丈夫:

“陛下,我看,就先封上官氏一个才人吧……天皇后宫的上官才人。”

第二天,一卷精装制书就送到了婉儿手里,牙签玉轴缃缥囊,应该算她这辈子到今有过的最贵重物事。

也是毁了她一生的物事。

“维上元元年九月廿日,皇帝使内侍少监李玮副使殿中丞刘元秋持节册命曰:于戏!惟尔上官廷芝长女,明淑挺生,训有义方,习礼流誉,镜图有则。宜升后庭,备兹内职,是用命尔为才人。往,钦哉!其光膺徽命,可不慎欤!”

制书一下,宣奉行毕,上官婉儿就是当今天子后宫的五品才人了。这介于嫔妃与宫婢之间的封位,本职是“掌叙燕寝、理丝枲以献岁功”,主要服侍圣驾起居。因频繁出入寝阁,才人们一向被默认为“受过宠幸的女子”,无论实情如何。

实情……以当今天皇的病体,再加上有天后日夜在侧,婉儿不觉得自己有承幸的机会。

但这一点也不能改变什么。在宫闱内外,她仍然会被视为本朝天子的女人。将来天皇驾崩,她会和其余无子妃嫔一起被送去出家或守陵。

和贞观朝的武才人下场一样。

然而她不可能再有武才人一样的翻身机会了。以太子弘的仁孝矜持天性,以他与母亲的争斗困境,即使他曾与婉儿同床共枕、向她许下过种种诺言,他也不可能再将父亲的“上官才人”收入自己后宫,给朝野中外制造如此不堪的口实,更向他母亲——将来的大唐皇太后——奉上操弄权纲的把柄。

削发为尼,老死陵宫。这是婉儿注定的宿命,再也不可能有什么改变。

绮云殿外的明暗交幻处,忽然伸出一只手,拉住婉儿肘臂,向着树荫之下的浓黑夜影一扯。婉儿眼前一花,跌撞到人身上,刚吓得要叫唤,那手及时捂住她的嘴:

“婉妹,是我。”

“阿浪哥?”这气息和声音都是熟悉的,婉儿松一口气,几乎没瘫在他怀里。

长孙浪穿了一身禁军卫士的服色,混在院里人群里,夜中很难辨认出来。婉儿挣开他的抱持,这才发现自己流了不少眼泪,举袖擦拭。阿浪也看到了,忙问:

“你是怎么了?那武家妖妇欺负虐待你了吗?我常问雍王,他一直都说你在宫里过得不错,他母亲很器重你,还给你加了封位……”

“我没事。”婉儿含泪笑笑,“天后确实很器重我,也没人欺负我……刚才刮风,我迷眼了。”

她没向阿浪说过自己被“进献”给太子弘的那一夜,阿浪自然也不理解进位为当今皇帝的才人,对她意味着什么。他只反复再三确认:“你真过得安好?不想出宫?你要是改主意了,我今晚就带你走。”

婉儿摇头。她刚给母亲写了封家书,天后承诺会送到郑夫人手里。这是掖庭分别之后,她头一次有机会和母亲联络,哪能现在跑掉。她也求阿浪帮她留意找寻母亲的下落——既然能收书信,她母亲很可能就在洛阳城内外不知哪个地方。

阿浪点头应允,安慰她几句,又向她提起找雕马砖的事:

“雍王叫人造了块假砖,命我进献,我不愿意,跟他吵了好久。刚才太子说了,别再提那事,他们的父母不是好骗的。这事还牵扯到太宗皇帝的在天英灵,那更不能随便耍着玩。你在宫里这么久了,能想到那几块真砖究竟会在哪里吗?”

婉儿其实也一直留意这方面的线索,无奈没太多收获。时间紧张,她向阿浪讲述自己在天后藏书楼里看到的一些六骏相关记载、西苑海池长堤修复的资料、她在西苑和宫城之间来往的见闻、前阵子裴妃跳进海池救护太平公主等等。关于最后一件事,她提到这两天刚在宫里传开的风言风语:

“有人说海池那一带有水鬼出没,把小公主拉进湖里,又附到了裴妃身上。那天我不在场,但听天后身边侍婢讲,太平公主的落水情形确实很怪,而且之前莫明暴死的杨氏准太子妃,据传也是失脚落水死的。不知道这和六骏有关系没有,想来先帝的坐骑,就算在阴世出没,也不会害人的……吧?”

两人都不确定,又说了几句,就听有人在呼唤“上官才人”。绮云殿堂上的同牢礼结束了,皇太子夫妇要去寝室合卺,婉儿该去办差使了。

她恋恋不舍地与阿浪告别,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这位阿兄。这次意外交谈也冲淡了她对武后母子的感伤心绪,等她进了东室宣谕,已经能较好控制住自己声音和表情——虽然还是不敢直视皇太子。

念完两首她自己替作的合卺诗,婉儿匆匆退出东室,又被雍王贤抓住说了几句话,无非是警告她不要妄想背叛太子之类。对天家夫妇母子兄弟之间的乱相,婉儿已感疲劳,应付完李贤,回到二圣寝宫自己下处,她倒头一觉睡到天明。

有了才人封位的好处,是很多杂活她都不用自己干了,内侍省还拨了两个户婢来伏侍她。只要不在天后身边当直侍书,婉儿就能自由安排时间,而她几乎所有闲睱时间都是在藏书楼里度过的。

武后的藏书以经、史两类为主,佛经也收入不少,婉儿最喜爱的集部文辞诗赋没有期望中那么多。但她已经很满足,每次迈进藏书楼,都象老鼠掉入米仓里一样欣喜欢悦。只有埋浸在那满架满壁压弯櫉箱的卷籍里,让黄蘖与旧墨的清苦香气溢满她的身心内外,她才能暂时忘却尘世痛楚,释放自己的孤寂魂灵。

藏书楼是一幢二层小楼,排满橱架书卷,一楼当中一架木梯通向上层洞口。二楼有个南窗下的角落,放了张小榻,四周被几重书架环绕,十分安静舒适,又光线充足。婉儿第二次进楼,就发现了那小榻,此后几乎天天都坐在那里读书。这日她拿着一卷没读完的《汲冢璅语》爬上木梯,转过书架——

小榻上半伏着一个高髻巍峨的身影。

婉儿吓了一大跳,差点叫出声。定睛一看,她惊恐更甚,腿一软跪伏拜倒。

想想其实好笑,她一直都明白这座藏书楼的主人是谁,但入宫这么久,她还从未见过六宫之主在楼内现身。

除了婉儿以外,内书省那几位禀笔草诏的女官尼姑等,也来过藏书楼收拿书籍。至于武皇后,她是随时命使身边宫婢来楼内取书,拿到二圣寝阁去,让她能一边陪侍天子一边阅读。今日她怎么忽然到藏书楼里来了?

婉儿跪在地板上,大气不敢喘,也不敢出声打扰天后读书。静默一阵,她甚至怀疑武皇后根本没看到自己,于是悄悄后退,想默默消失掉算了。

“婉儿。”

“……婢子死罪。”想得太美了。婉儿老实跪回原位,伏地听训。

又是一阵长久静默,天后还是不理她。婉儿定慑心神,微抬起眼帘,迎着光柱望向自己的女主人,一时只能看到半屈半伏的轮廓剪影。

这歪塌着的身型,散发出疲惫衰缩气息,直冲小才人眼睫,令她全身一震。

但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婉儿的眼睛迅速适应,看清天后依然丰容盛鬋眉目如画,钗梳匀密光耀,衣裳整整齐齐。她撑伏在小榻上,是在看一幅很大的纸卷,那纸轴尺寸较一般书卷宽阔许多,执立不便。

天后举手向婉儿招了招,小才人起身凑到近前,见那陈旧纸卷上星罗棋布十数个人物,原来是一幅图画。画中身型最魁伟的是个着赭黄袍的男子,剑眉星目虬须上翘,头上有黄罗盖伞,身后七八名宫装执事女子尽皆娇小柔弱。

黄袍男子身前,有两个高鼻深目的胡人正笼着一匹骏马进献,他们背后还有三马排列。画中没有房屋花草余物,只有人马形貌,笔致细腻设色典丽,只是那黄袍男子的身型壮大异常,几乎比其他人大出两三倍去,自然显得气宇轩昂、威仪赫赫。

“有人跟我说,常乐大长公主夫妻在朝到处宣称,我家三郎貌类先帝,最肖似祖父,天命福份也最大。”天后手指纸上的黄袍男子,“婉儿你觉得呢?”

这么说,画里是太宗皇帝在接受胡人献马么?婉儿狠瞧男子面目几眼,只觉那舒朗五官,特别是两头尖翘的虬须,确实与英王显有相似处。

她已在内书省混了这些日子,知道有些话不能轻易乱说,便小心地答道:“天后四子,皆托体圣父慈母,天命福份也该是一样,不过果位不同,资质才干也各有优长。”

武后一笑,叹道:“可惜了。以你的聪明才学,若充入先帝后宫,应该能很快得宠吧……先帝就是喜爱象文德皇后一般沉静温婉、有文才有见识的女子。我这样的……唉……”

她又低头凝眸注视图画。日光自她背后窗棂射入,婉儿惊觉这位翻云覆雨执掌国柄的天后额前,竟有了许多丝白发。

“我十四岁入宫,当年也是个明眸皓齿的娇嫩美女。起初,先帝也颇垂青,问了我姓氏,又笑问我会不会唱《舞媚娘》曲。我当时也象你这般一样害怕惊恐,不敢造次,先帝就命拿琵琶来,他亲自弹奏那曲子……婉儿,你会唱《武媚娘》么?”

婉儿自然只摇头,一声不敢出。武皇后笑了笑,竟自己轻声唱起来:

“朝来户前照镜,含笑盈盈自看。眉心浓黛直点,额角轻黄细安。只疑落花谩去,复道春风不还。少年唯有欢乐,饮酒那得留残……”

唱着唱着,眼角大颗泪珠一滴滴滑过皱纹,滚落面颊。她也不拂拭,仍然带着笑容讲下去:

“先帝虽是旷代明主,却也欢喜饮宴作乐的。奏唱完曲子,向我说:‘今后就唤你媚娘好了。’我能回说什么呢?自然只有伏地谢恩,谢先帝赐号……我原以为我这般姿容才干,一定能得天子恩幸,可我不知道,自打文德皇后贞观十年仙逝,先帝于男女事上极淡了。十三年间,后宫中竟一个怀胎的都没有……”

婉儿脸上发烫,心下诧异。好端端地,武皇后怎么突然想起来看旧画,缅怀自己在先朝的屈辱?据婉儿所知,宫中没人敢提天后曾一身侍奉父子两代皇帝,这本是当朝大忌。

“他们李家这几代祖孙父子,说是阳刚壮伟子嗣众多,其实都各情有所钟。那不得宠的妃侍,一心只盼能生个儿子养老的,又有谁会搭理?”天后冷冷一笑,“历朝历代都是如此,婉儿,你也不用怀怨。况且他们父子的身体,也真没法……你啊,就是命不好。”

婉儿心脏怦怦大跳,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天后语意很模糊,她说的“父子”,似是指太宗与当今皇帝,又似暗指当今皇帝与太子。她是知道婉儿曾经侍夜东宫的,那么……难道……

“你受封才人以后,想必一直在恨我,绝了你以后攀升的路径。”武皇后缓缓地说,“其实大可不必。世事难测,不管我儿曾向你许诺什么,听听就算了……无量奴啊,体质太象他父亲,比大家还弱些,从小就有隐疾,怎么也治不好。这几年监国,劳碌过度,越发难堪了。他上一次勉强求子是什么时候,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在那之后啊,哈……但愿阿裴身子争气,投合脾性,能好生服侍夫君吧吧……要是实在不行,那大唐国祚,恐怕以后要传弟传侄了。”

东宫寝阁里,太子最近密的侍人当中,有天后的心腹耳目,所以她对儿子的床帏之私一清二楚。

婉儿半瘫软在地下,无法答言。天后向前探手,轻轻抚摸婉儿面颊:

“你有天生文才,我用得上,你还是指仗着手中笔管吃饭吧,别想太多。就算将来我儿治好了病,收你入寝,让你给他生儿育女,又能如何?”

“天后……”

“你看看我,年近三十再复入宫,一口气生了六胎,独宠专房,辅佐朝政,儿子长大成器……又能如何?又能如何?”

长长叹一口气,武后丢下画卷,起身拂袖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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