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进来干什么?”
小室里有一榻一案,案上还点着油灯,灯光微弱。阿浪半搂半推着阎立本进房,让老人在榻上坐下,一转眼却见那小宫婢上官婉儿也跟进门来,不觉一怔。
小宫婢蹙着眉望向他右手:“郎君……能将这簪子还我么?”
阿浪低头瞧瞧自己用来指着阎立本威胁的“凶器”,毫不起眼的一根黄杨木簪,簪头雕刻成云纹,寥寥几刀,简练不俗,却也算不上精致贵重。阿浪是长年经商的人,他估计这簪子在市面上卖不出十文钱。
还给她倒也没什么,他难道真指望用根破木簪作兵器?之前实在是找不到别的,见上官婉儿鬟间插着这么个尖簪,顺手抽出来比划威胁要在阎立本咽喉上捅个窟窿。其实一下是捅不死的,如果李贤不管不顾直接喝命卫士拿下他,这簪子就没一点用处。
院内那些人里,只有狄仁杰是真心担忧阎立本的安健生死,阿浪很快就看出来了。武敏之自不待言,李贤其实也马马虎虎,他好象更在乎“先帝意旨”……所以不管阎立本在搞什么鬼吧,他的话一交代完,阿浪的自由也就到头了。
“等我被卫队擒拿,这木簪自然会没收还你。”阿浪绷紧面皮吓唬上官婉儿,“出去拿食水!不然老子揍你!”
把簪子还她确实没啥,不过一想到这小宫婢拿着他手头唯一尖锐物出门,让院中人都知道他阿浪已经手无寸“铁”,想想还是不太对劲……他进屋前灵机一动,指定由这柔弱小婢给自己送食水刀子,原是故意要给李贤武敏之等人增添些烦扰争论,让自己能多喘几口气。其实就算上官婉儿真把他要的那些食物端进来,他也不打算吃喝。
小宫婢居然笑了下:“郎君不需故作凶恶。你要伤我,也不会等到这时候。婉儿就出去向他们说,你仍然劫持着阎老相,十分凶险。婉儿若侥幸拿了食水来,还望郎君将这木簪还我。”
说完,她还向二人行个万福礼,才退出室外,轻轻带上板门。
“这小闺女,倒有些意思。”阎立本嘶哑地笑了几声,“姓上官么?难道是上官游韶的家眷?唉……也是造孽呢……”
阿浪不知道“上官游韶”是谁,也无心打听,单刀直入:“先帝给老相托梦,说了些什么?怎么跟我有关系?”
阎立本神色一肃:“正是呢。时间不多,你这孩子先回我一句话,别隐瞒,这事关系重大……你要想活命,就老实告诉我,你父母是谁?是否皇家外戚?”
阿浪愣了下,不知该怎么回答。阎立本催促他:“你也别扯啥远支姻亲的糊弄我。先帝在梦里,说得清清楚楚,就只有他老人家外亲子孙,才能把六骏找回来……你是姓窦?姓长孙?还是姓王?或者你母亲是皇家公主?”
“老令公,你就别瞎猜了。”阿浪捏额头,“直说吧,先帝托梦是怎么跟你说的?说我阿浪是他外甥还是外孙?叫你护着我,帮我把六骏找回来?”
“阴阳相隔,幽冥交托,哪里能那么恳切明白?”阎立本苦笑,“老夫又上了年纪,一梦醒来,就忘了大半……只记得先帝那句‘我家外亲在此’,又说‘着其寻回六骏’,还有……还有啥来着……”
老人在榻上抱着头,不住摇晃,苦苦思索。阿浪瞧着他,一时犹豫不定。“托梦”这种事,他轻易不会相信,但这几天他在昭陵的经历,实在太离奇。阎立本的说辞表现,也与之处处契合,绝非一个垂死老人的异想天开。
可我不能承认,那太麻烦太多事了。我来此地,只是想完成那么一个小小的心愿而已。
阿浪咬了下牙,冷笑:“皇家外戚在此,只怕说的是周国公吧!他不是世人都知道的皇后侄儿?老相怎么找上我了?”
“周国公自然是皇家外戚,不过嘛……”阎立本呵呵笑几声,“先帝心中认定的外戚后族,恐怕就只有太穆窦皇后、文德长孙皇后、废后王氏三族,当今武氏后族么……”
老宰相向门外瞧一眼,摇摇头:“除了这些,公主之子,也可以算外戚。高祖太宗所生公主虽多,可没听说哪位养了特别有能耐的儿子……唉,先帝要是说的周国公,我有多轻松?本来还想着,要是实在找不到,明日我就禀报雍王,把先帝托梦的话,都转述给他吧……我这年纪,这身子,实在是……”
“武敏之就算对不上号,也轮不着我阿浪啊?”年轻工匠耸耸肩,“要我说,老相还是把实情都告诉雍王,叫他下令找亲戚,还快一点!那什么六骏失踪,更跟我没关系!真好笑,前日武家那小子还咬定是我勾结同党偷走石刻呢,这一会儿功夫,我又成了找失物的命定人选了!”
阎立本嗤之以鼻:“武敏之懂什么!他根本都没见过六骏!要见过原物,就知道那哪里是人力一夜之间能偷走的?何况石屏都没丢,只是马走了……小子,我跟你说,昨晚上啊,你也在我梦里呢。”
“什么?”
“先帝不是光站着和我说话……他说完那些,就俯下身来,在一地躺卧的人里,割断了你手上绳子……然后我就瞧着啊,先帝也瞧着,你慢慢地坐起来,挣断绳子,静悄悄走啦……先帝放出了好大雾气,一地的人,都动也不动,就你一个人在走,我还隐约记得你长相呢……”
阿浪背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张口结舌瞪着阎立本,一时无话可回。
“唉,对了!”老宰相一砸拳头,“我想起来了,先帝蹲下来的时候,好象又说‘白蹄乌昭雪战败之罪’……类似的话……”
阿浪听不懂什么“昭雪战败”,他心里象塞进一团乱麻败絮似的,又是惶惑,又是恐惧,又是赌气难受。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房门一响,上官婉儿又进来了。
小宫婢手里端着个托盘,竟真给他们带来了食物饮水,还有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说是阎家奴仆刚熬好的:“令公晚上临睡前,按例要喝这安神饮子,昨夜就耽误了,可不能停药太久啊。”
她把托盘放在榻案上,也不理会阿浪,忙着给阎立本递巾匙,服侍老人吃药。阎立本向她慈蔼地笑笑,还道声谢,才一口一口皱着眉喝起药汤。阿浪望向托盘上其它物事——两碗糙饭、一碟咸肉、一杯水,毫无食欲。
当然也没他期望的刀子。就这粗饭,怕还是李贤他们开恩才准给送的。上官婉儿也不劝他进食,大概她也知道阿浪会认为饭里下了药,死不肯吃。
等阎立本喝完药,上官婉儿才转向阿浪:“外面贵人命婢子转告郎君,明日雍王回京,陵上这边由周国公署理查案。郎君盗掘陪葬墓,又中途越狱,罪无可赦。如若现在肯将阎令公好好送出、自行绑缚服罪,雍王可不动刑,将郎君押回长安审理。郎君要再顽抗,怕是要受很多皮肉之苦呢。”
威胁意味如此浓重的话语,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只觉得斯文婉转、轻柔温雅,听得阿浪都快笑了。这少女容色并不惊人,眉目清淡,满身书卷气,开始那些不惯见外人的紧张羞怯消退后,便显出超越年纪的娴静风度来。
阿浪抬下巴指指阎立本:“你问老相吧,他方才还劝我听从太宗皇帝的托梦指示,去找回六骏呢!我要投案自首去长安,怎么找?令公你说白蹄乌什么雪的,是在京城么?”
“白蹄乌昭雪战败之罪……应该不在京城吧。”阎立本烦恼摇头,“白蹄乌你总知道的,六骏之一嘛,战败……唔,倒是真有点关系,先帝打仗一辈子,唯一算得上‘战败’的一回,就是骑着白蹄乌的时候……”
“令公是说折墌之败么?”见阿浪一脸茫然,上官婉儿插了句嘴,“先帝第二次领兵迎战西秦薛举的那回?”
“唉,对呀!你这小娘子怎么倒知道?”阎立本大为惊奇,“哦是了,你姓上官嘛,上官游韶家……也不对,十年了啊,你才多大点……”
阿浪完全听不懂老宰相在说什么。上官婉儿面色一黯,低声回:“韶公是婢子祖父……十年前,婢子随家母一同没入掖庭,幼承母教,近年调入史馆下属,常常抄写实录……”
阎立本点头:“原来如此,怪不得呢。你都抄写过实录哪些卷章?”
“抄过《高祖实录》二十卷和《今上实录》前五卷,呃……是前朝的今上……”
“明白,明白。”阎立本又转头看阿浪,看他满头雾水的懵懂样,顿时恨铁不成钢:“瞧瞧人家上官小娘子的学问,再看看你!你家里大人都不给你讲先帝创业故事的?”
“我家里大人又不是皇亲国戚,上哪里打听先帝创业史?”阿浪回嘴,“也就你老人家一心一意指认我一个贱民是什么‘皇家外戚’,这会儿又怪我对不上号了?”
“那你真不是?跟帝后家族都没啥关系?好吧!”阎立本一挥手,“不指望你小子了!你就出门自首,明天跟雍王回京下狱,认了盗墓罪服刑去!”
阿浪想想:“那我要承认我是皇亲国戚,令公能保我拍拍屁股走人?去找什么白蹄乌石马去?”
“呃……我去跟雍王说项,二郎应该会卖我个老脸面吧……”
“那成!”阿浪一锤定音,“我就是太宗的孙子了!我真名叫李阿浪!先帝托梦叫我去找马,这差使非我莫属!”
他拍胸说得气壮山河,立在旁边的上官婉儿没忍住,咭一声笑了出来。阎立本白眼看他:“那好,你打算从哪里下手找?”
阿浪的第一个念头是“离这帮人越远越好”,险些要说“去西天取经”,总算还清醒,及时闭嘴。他是真的毫无头绪,看看阎立本的神情,也不象会直接告诉自己答案的样子,只好转向室内另一人,堆起笑容:
“请上官小娘子赐教……”
上官婉儿也笑了笑,没说话也没拒绝,眼波转向阿浪手中那根木簪。
“你这小娘子也怪了,这么根便宜簪子,看得比性命还要紧似的。”阿浪忍不住诧异。小宫婢顿了下,平静回答:
“这簪子确实不值什么,却是家母留给婉儿的唯一别离念想。此生此世,我母女不知还能否再相见……郎君若幸归还,铭感不尽。”
原来如此。
阿浪心内一紧,脸上蹿起热潮,忙不迭把手中木簪递过去,低声道歉:“对不住了,我不知道。”婉儿向他微微一笑,收起簪子蹲身行礼示谢,起来便道:
“先帝骑乘白蹄乌,第二次领兵迎战西秦薛举,遭高墌之败,战场是在豳州、泾州那一带,从昭陵这里往西北走几日便到。”
“那要去找回跑掉的马,就得到当年的战场去?”阿浪猜测。
阎立本不置可否,撑在榻上长长叹一口气,没精打采:“心累呐……上官小娘子,你跟这小子说说先帝三战薛秦的事吧,我老头子没力气啦……”
上官婉儿答声“是”,背书一样边想边说道:“我大唐立国之初,武德元年,薛举、薛仁果父子也自称‘西秦霸王’,几乎与大唐同时起兵建号。在我唐军出太原、南下山西河东、渡黄河入关中抢占西京时,薛秦军也以金城(今甘肃兰州)为根基,聚拢群盗,拉起十几万人扑向关中长安。高祖攻破长安还不到一个月,薛举围攻扶风郡,眼看也要踏足京畿,高祖便命次子率兵西驰扶风,迎头截击之下,号称有众三十万的西秦霸王大败,一口气逃回陇山之西……这是双方第一战。”
“太宗皇帝打赢了。”阿浪点头会意。
婉儿颔首:“那一战振奋了新朝的人心士气,朝廷上下也大肆宣扬,并借势进一步收拢各地豪强扩充版图。但实质上,西秦薛家实力未受太大损失,主力都陆续回归,整军汰劣、精兵简政,半年以后,卷土重来。这一回,薛举选定的战场移向西北,也即浅水原一带。他父子率兵沿泾水南下,围逼泾州。我皇朝依然拜秦王为元帅,率八总管兵出战迎击,其时大唐开国尚未满月,先帝则刚刚当了三天‘秦王’”。
“这一回就是打败的那次?”阿浪猜测。
“是啊……鼎祚已革,天禄方移,满朝上下都沉浸在一派喜气当中。要对付的又是手下败将,我军信心满满。秦王领兵至战场,驻军高墌,与薛举父子对峙近月,忽患疟疾,一时病情严重,只得将军务委托给两大副手刘文静、殷开山,并嘱咐他们继续坚守不战。但殷开山、刘文静二人急躁自大,以为秦王小觑自己能力,作主引兵出城会战,却被薛秦军自后偷袭。战况惨烈,士卒亡没过半,多员大将被俘,尚未病愈的秦王只得引残兵回长安……”
“哈?生病了?”阿浪笑了,“这病得可真巧啊,刚好把打败仗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呢……唉,阎老相刚才说什么来着?太宗托梦那话?白蹄乌昭雪战败之罪?昭……雪……?”
他年少时粗读过几年书,肚里墨水有限,可“昭雪”什么意思还是懂的。瞪着眼睛问小宫婢:“官府至今还是认定,那个战败之罪该由两大副手承当,是不是?”
婉儿点点头:“秦王卧病,移交了兵权,殷开山、刘文静二人擅动致败,领罪削职除名。数月后,二人戴罪立功,以白身再随秦王征讨西秦,大胜灭国后恢复封爵、加官受赏。”
“那‘昭雪’的意思,先帝不想让这两人给自己顶罪遮羞了,叫我去揭开真相宣布朝野,然后就能找到‘白蹄乌’?”阿浪看看阎立本,只觉匪夷所思。
老宰相只是耸耸肩膀,没力气答话,上官婉儿也示意不懂。阿浪自己又捏头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别的可能,只好再问: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该怎么去搞清那个‘战败之罪’?”
室内一老一少仍是困惑脸,小宫婢努力帮忙:“大概……找找殷开山和刘文静的家人?问问他们先人有没有留下些手札书信之类证据?”
“怕是白费力。那两人当年就是先帝的死忠,心甘情愿顶罪,何况又很快复职升官,不会在这事上纠缠生怨的。”阎立本摇头,“二人都在武德年间去世,殷开山无子,由侄儿继承爵荫,刘文静之子后来谋反被诛……找他们后人有啥用?”
“那我该从哪里入手啊?”阿浪快绝望了。
三人大眼瞪小眼,一片寂静中,门外传入中年男子的声音:
“去昭仁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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