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左卫率史元真的求见启请时,李贤正坐在自己书房里闷头想事。
他的贴身侍僮赵道生带来了宫内消息,很杂乱,得一一辨析清楚。父亲再提“传位太子”的话头,被母亲暂时阻止,这在他预料之内。母亲把责任甩给明崇俨,而明崇俨一番装神弄鬼,得出的结论,相当耐人寻味:
“六骏齐聚,江山完璧,宗庙传绪大吉。”
这话听着耳熟。李贤想了好一会儿,记起来大哥生前,长安也曾传来前昭陵令姬温“梦中得先帝垂训”,说什么“太孙降生之日,六骏归集齐庆”。当时明崇俨也曾附合此话,说见有圣婴入前太子妃裴氏腹中。
结果呢?什么太孙,什么圣婴,大哥也许就是听信了这些话,强自努力,才……
但据宫内消息,父母居然仍肯听明崇俨的鬼话,相信昭陵那六匹跑走的石马就代表太宗皇帝打下的江山。只有金瓯无缺、祖灵欣悦,才好考虑传大位于——不管是新太子还是原来以为的皇太孙之父吧。
所以如今形势,李贤得早点再把长孙浪踢出去办差。“六骏雕马砖”还有一半没找着,越早聚齐,继位越有准儿。趁着父亲的身体尚可支撑、心思也清醒……要是拖到天皇越来越病弱昏乱,天后权柄越发稳固,那可就麻烦大了。
巧得很,据宫内他的人禀报,明崇俨也想早点把长孙浪踢出宫廷。
原因很简单。天皇与妻儿共同理政之余,稍有闲睱,原本经常召见明崇俨谈说鬼神之类,如今却召他外甥长孙浪入宫伴驾更多。无形之中,九仙阁阁主隐有“失宠”迹象。明崇俨嘴上虽不说,其实很在意。
他硬把“找全六骏”和“传位”扯上关系,也是因为这个吧?
长孙浪么……李贤望一眼书案上积叠的一堆卷轴,心里稍感安慰。那小子虽然油嘴滑舌不懂礼法,也常常顶撞他,本性还算不坏,也显然无意卷入宫内人事纷争。至少他绝对不会倒向武氏,他长孙全族的血海深仇在那里摆着呢。
前几天,长孙浪送来了案上那幅画,说是常乐大长公主和英王府的人送来的,又学说一遍“英王夜梦策马而行”的故事。李贤打开画看一眼,便一阵烦燥,阿浪却不十分明白这其中关窍,只问:
“那送礼人说,这画可能对我找砖有用。我看了半天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用,只好请二郎也瞧瞧,帮着想想。三郎又没去昭陵参与六骏的案子,他做个梦,能有什么用?”
能有什么用?李贤再问几句,确定送礼人没说更多话,就收起那画,命:
“这画没什么用。英王那边人也是好意想帮忙而已,做个梦,有巧合,很正常。你别再和别人提这事了,尤其别跟天皇天后说……我们兄弟之间,有心挑拨的人太多了,二圣特别厌恶这等事。”
他已经点明“挑拨”,长孙浪也不傻,当即应承。但李贤不愿兄弟阋墙,别人却未必都和他一样想头。宫内消息,近来英王的岳母常乐大长公主,便经常借供奉真君等名头,往九仙阁走动。
李贤继兄位入主东宫以后,很多人都变了,七祖姑常乐大长公主,是变得最厉害的。
常乐大长公主是高祖皇帝第七女,生得较晚,小时常在宫中与九侄儿一同玩耍,很是亲近。当今天皇登基后,见七姑母的亲生幼女长得可爱,不顾辈份有差,指给自己儿子三郎英王为正妃。天后却不喜欢这个儿妇,屡次申斥她“衣饰奢侈、举止娇纵”,自然也冷待其母。常乐大长公主恃仗辈份尊贵,不太肯下气奉承天后,更愿意接近太子兄弟——但那是在李贤立储之前。
大郎李弘暴薨,依长幼次序,二郎贤继入东宫为皇太子。三弟显只比二哥小一岁,跟母亲却和睦得多,而且中外公认三郎长相最似祖父太宗皇帝……李贤觉得,近日天后、明崇俨、三弟……不,他岳母,这几方人有凑到一起算计自己的趋势。
然后宫内就流传起那个谣言……非常奇怪的谣言。
“道生。”李贤闭上眼,命正靠坐在自己身边的侍僮,“你再把那个有关我身世的谣言讲一遍。”
“二郎……”赵道生并不情愿。
“讲吧。我都听过了,又没别人,你怕什么?”
俊俏的侍僮叹一口气,背书似的低声道:
“天后怀着安定思公主,快要生产那几个月,没法侍奉天皇了,又怕被别的妃嫔夺了宠,就把亲姐韩国夫人接到宫中,明为照料天后待产,实际么……姐妹两个长得很象,韩国夫人也很快得宠,有了身子。后来小公主夭折,天后只剩大郎一个儿子,生怕又养不住,想着膝下再多几个儿女才好。那时前废后跟萧淑妃还在位,嫉妒天后得宠,时时找茬。长孙老国舅和褚相他们也常常劝谏天皇节欲正伦,韩国夫人又没正经封位,生下孩子,只会给前朝后宫增添话柄……姐妹两个商议定了,又经天皇允可,天后假称再度有身,算好日子,故意都陪侍天皇去拜谒昭陵,离开后宫。果然,韩国夫人在路上诞下二郎,天后假称是自己早产所生,天皇既然认同,别人谁敢有异言?又不在宫内,身边都是心腹,消息也好瞒……”
“后来王皇后以无子被废,武氏则因连生二子,诞育皇嗣有功,正位中宫。”李贤冷笑一声,“真是个有头有尾理据分明的谣言,也不知费心谁造出来的?”
李贤自己头回听说这谣诼的支言片语,是从武敏之嘴里。当时起了疑心,命赵道生等人着意去查,一鳞半爪地东拼西凑起来,就是这样子了。他奇怪的是,如果有人想靠这种谣言废去自己的太子位,那应该造谣他不是父亲的种才对,比如说他是韩国夫人在外私通带腹进宫的结果……造谣他不是天后亲生,而是别的女人为天皇生下的儿子,似乎……差了层意思?
毕竟江山还是姓李,不姓武……就算姓武,以母传子,谣言中他的生母也姓武啊……
而且父母生育这种事吧……造谣“子非父种”,做父亲的无法轻易辨别,可能还真会相信。造谣“非母生”,那母亲有没有生产,难道自己不清楚?这种谣言传到天后耳中,又有什么用?
除非……那真不是谣言……
正想得一头雾水不得要领,门外来报,左卫率史元真求见。近来洛阳城内治安连出大案,李贤也心烦得很,便命传见。赵道生忙整理衣衫退下坐床。
史元真进来行完拜见礼,开口就是新麻烦:索元礼和长孙浪打起来了。
二人不和,李贤素知。但听说索元礼带着东宫卫队和金吾卫兵马去长孙浪家里闹事抓人,李贤还得觉得过分了:
“长孙浪那宅子,是天皇御赐的。就不看宅主爵位官品,索元礼好歹该对敕旨抱有忠敬畏惮之心,哪能轻易上门踢宅——他去抓什么人?”
“索元礼言道,得了确实人证,知道逃走的孝敬皇帝妃裴氏藏在长孙宅内……”
“什么?”李贤一惊。他大嫂怎么又和长孙浪那小子扯上关系了?“那他搜到人了吗?”
“索元礼的人还没冲进内宅,长孙浪就回来拦阻住了。裴妃在不在他家内,臣也不知。但有一人藏在他家里,是个在逃钦犯,臣亲眼得见,长孙浪也承认……”
“在逃钦犯?哪一个?”李贤越听越奇。
“姓梁名忠君,曾任海东刘仁轨老帅行军帐下仓曹参军,后来背军私逃,惊动过二圣……”
这名字耳熟,李贤想了一会儿,拍案:
“梁忠君不是死了吗?就去年的事,说是在长武那边牧监落网,后来武敏之作主私放,结果在野外病死了?狄仁杰就是因为庇护他,丢官下了狱?怎么这人还活着?”
“是。”史元真长满大胡子的毛茸茸脸孔居然也能现出苦相,“长孙浪命人来东宫,请臣去他家叫回索元礼,主持公道。臣到他宅内,索元礼一口咬定见到了梁忠君,臣也以为他见鬼了随口乱说……可臣询问长孙浪,他话语含糊,竟不敢否认。两下里争吵不休,那梁忠君忽然又冲出来请死罪……臣也不能判断是非,只能把两边人都带入东宫,听候殿下亲裁。”
“好吧。”李贤叹息。事情闹这么大,确实不是史元真一介左卫率能决断的。“门外都有谁候见?”
“索元礼、长孙浪和……狄仁杰。”史元真禀报,“余人都在长孙宅,臣命卫士严密看守,非奉东宫令一概不准进出。”
“狄仁杰也来了?”李贤一咧嘴。他至今不太想见那个顽固偏执的中年法官,因为还没决定怎么处置他。不过……对了,长安那边新出了点状况,正好一并处理。
想定以后,他先命传索元礼进来,耐心地听这胡人武官讲一遍事情经过。索元礼当然不会提他和长孙浪早有私怨,如何发现裴妃藏在长孙宅,也说得含糊。不过李贤本来就不想在他身上花太多时间,随便夸他两句“办差用心”,就打发他回原岗去了。
接下来叫进长孙浪和狄仁杰。阿浪还是一贯的嬉皮笑脸举动轻浮,行礼起身,李贤也不给他狡辩机会,当头就问:
“裴妃是不是藏在你家里?”
长孙浪迟疑片刻,居然承认了:“是。不过,她有重大冤情……”
这小子口齿向来灵便,狄仁杰又在一边补充,二人原原本本叙述一番裴妃案由,李贤也听得发了怔。裴妃发疯,他是最早知道的人之一,但后来忙于别务,又没忍心再去合璧宫,全没留意过裴妃身边竟藏着个新来宫婢,一直教唆诱导她作假口供。
可是那一案已经结了,认定的主犯武敏之也除籍远流了。李贤皱眉:
“你们的意思,贺兰敏之倒是冤枉的?不对……他最多就是没和裴妃通奸,那蓝盐毒药,怎么也和他脱不了干系。他流放时还在天津桥上推杀了郭氏,那更是光天化日下杀人灭口,二圣顾念旧情,才没改判立斩。贺兰敏之怎么也不可能无罪!”
“贺兰敏之冤不冤,臣不知道,裴妃倒有八成是冤枉的。不过这案子还没彻底查清,裴妃神智刚刚恢复了一些,要是把她抓走再关起来,她就真成废人了,这案子也就真没了指望。”阿浪双手一摊。
狄仁杰紧挨着又问一句:“孝敬皇帝之薨,真相到底如何,殿下还有兴趣查明吗?”
这是什么话……李贤坐正了些,沉下脸答:“那是自然!孝敬皇帝恩泽广众,仁孝友爱,我岂能容忍先兄死得不明不白!狄公要继续查案,寡人一定支持。怎么查,请明言!”
中年法官又陷入思索,阿浪倒心直口快地答:
“主要还是得靠裴妃自己,慢慢恢复神智,能想起案发那一夜更多细节,就能入手查了。还有,那宫婢阿邢死前说庄——”
“阎庄的墓志,敢问是否殿下亲笔所改?”狄仁杰抢着问了一句,李贤略觉得奇怪,答道:“我口述着让改了几句。阎庄墓志又怎么了?”
“没什么……殿下命加入‘螘牀’‘鹤版’那两句,足见查明孝敬帝一案意志甚坚,仁杰再拾旧差使,也便安心许多。”狄仁杰回答,“长孙郎方才所言不错,要再查此案,只能从裴妃的记忆入手,须得等待她身体和神智恢复。另外,此案已经二圣钦准,若再翻覆,也须得殿下向二圣徐徐进言,说明原委,以免再生祸患。”
他的话有理,但李贤一想就头疼:
“虽如此说,二圣已经相信那个定案结论,还为此处置了天后的亲外甥,连带我外家隐私,我准大嫂杨氏,我小妹的名节,都抖落个底朝天,这是多大代价……如今你们要我去跟二圣说,那结论是错的,上述都是瞎折腾……唉……”
长孙浪和狄仁杰对望一眼,都是既理解又无可奈何的神色。狄仁杰捋须苦笑:“不怕惹殿下恼,臣当时不肯在案宗上署名,便是为此……疑点太多,还未查清便急于结案,往往会导致如此结果,反噬自身……”
他这话说得很有幸灾乐祸意味,李贤听得恼火,又不好发作,于是转移到下一个话题:
“那么那个梁忠君,是怎么回事啊?”
这一案,长孙浪完全理亏,他自己也知道,伏地回禀的姿态和语气都小心了很多。又是长长一篇故事讲完,李贤倒没那预料中那么生气。他注意到了一点:
上官婉儿卷入了这桩欺君罔上的阴谋。而且涉及别人安危,她应该还没敢向天后坦白。
指节在书案上轻叩片刻,太子贤决断:
“两个案子都得假以时日慢慢调查,在那之前,我需要先向二圣禀明实情,小心转圜。你们都已经有罪在先,须得拿出些新功绩,我才好替你等说话。长孙浪,你别赖在京师偷懒享福了,赶紧收拾收拾,去再找回一砖。狄怀英么……”
他转向狄仁杰,苦笑一声:
“你去长安走一趟吧。那几个砍树走马的老家伙又出事了。权善才半夜突发心疾暴死,姬温估计也活不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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