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恭陵

接到天后传召时,婉儿正在修改润色《孝敬皇帝睿德记》。

两三千字的长文,她写好初稿念给天皇听,天皇指示了不少要修改增添的内容,她记下回内书省动笔,还不到半天,就又被传召——这时间也太紧了。婉儿默默地想,以后不能一昧在二圣面前逞能,得给自己留出喘气的功夫,不然以后会越逼越紧……

到了二圣寝宫前殿,婉儿才知自己想错了。天后传她并不是要《睿德记》,御书案下除了新太子李贤侍立,还并排跪着狄仁杰和史元真,两个臣子都风尘仆仆形象狼狈,象从哪里打了一架回来似的。

还真是打了一架,还抢回来一具尸体。

她入殿的时候,堂上二圣已在听李贤禀报。婉儿悄悄立在屋角,凝神听新太子报说恭陵上征发的役夫暴动,乱中投石踩踏阎庄等营陵官员。史元真和狄仁杰当时刚刚赶到,二十骑兵无法阻止上万民夫,史元真冒险带队冲前,只抢回了阎庄的尸体——已被暴民践踏得不成模样了。

他们带着尸体快马回洛阳,调兵再去恭陵,发现所有役夫全部逃亡,工地上一片狼籍,只留下几具司官的遗体。大唐开国近六十年,还是头一回发生这等事,传出去大失颜面。

“冬季农闲服劳役,本是正务,那些丁夫为何暴乱逃亡?”天皇衰弱地问,“又没误农时,也没征发他们去打仗,筑陵而已……太没良心了。”

狄仁杰伏地回奏。依他的判断,主要原因当是朝廷和陵工监督官员催逼太急。洛阳眼下天寒地冻,挖掘地宫墓道本就十分困难,先太子突然薨逝,朝廷上下没做任何准备,朝廷又下旨按皇帝规制营建恭陵,土石量方巨大。

先太子停殡东宫,等待入葬,承办筑陵的官员压力极大,仓卒征发而来做这临时劳役的丁夫也都有怨气,两下激怒,酿成此变。

“大哥归安偃师,关东得一帝陵,乡土锡光。当地人不但不感戴沐胜,反而闹事逃役,恩将仇报,不识抬举!”李贤冷笑,“穷山恶水出刁民,陵址选得可真好!”

也是凑巧,他这句话说出之前,一身道袍的明崇俨恰好进殿。术士很沉得住气,装作没听见李贤的讥讽,只向二圣行礼。

先太子弘的墓地择址,在天家内部有过争论,婉儿知道这事。李氏发迹关陇,李贤力主“奉柩回关中”。

大唐开国至今,高祖献陵、太宗昭陵,还有刚选定的当今二圣乾陵,都造在渭水北岸的陇上高坡之间,追谥的“孝敬皇帝”也当葬在历代先祖附近,更稳妥的是在乾陵陵园内寻地陪葬。

这是正议。二圣没允可的原因,是……耗费太高。

在关中筑陵的费用先不计算,就算一算以皇帝发葬的礼仪规制将李弘棺椁从洛阳送回长安,再上渭北,八百多里路程,大殡所用人力和一路迎往安置,跟去泰山封禅一回差不了多少。十年前二圣泰山之行过后,至今没敢再动那念头,也是觉得沿途百姓有司都承受不起了。

所以天后进言,先让明崇俨带人在洛阳周边望气觅地,若有风水上佳之处,可考虑将已故储君葬于洛阳,不必千里迢迢运回关中。毕竟洛阳早被正式确立为东都,水运便捷,粮丰人聚,近年来二圣驻跸东都的时日也越来越长。李弘在地下能长依父母身边,想也是愿意的。

李贤对此很不满意,但天皇赞同。等明崇俨在偃师缑氏找到了那风水上佳之处,二圣下诏营建恭陵,新太子贤更是恼火。

婉儿隐约听人往天后耳中传话,二郎在家里大发脾气,指责母亲冷酷不慈、毫无爱子之情,千方百计阻挠他们兄弟承续历代先祖余烈,一心打压李氏声威,抬高武家地位。

别的也罢了,说天后“毫无爱子之情”,婉儿知道那不是事实。

在别人包括自己丈夫儿子面前,武皇后几乎没显示过对长子之死的痛苦哀悼。但婉儿看见过她的泪水,在深夜灯下,滴到了《一切道经序》的纸面上。

“……鸣鸡载响无复入谒之期瞻对肃成惨凝烟于胄序循临博望吊苦月于宾阶拂虚怅而摧心俯空筵而咽泪兴言鞠育感痛难胜故展哀情为写一切道经……”

这文稿……是天后自己写的,没让婉儿草拟。

她写完了,递给婉儿,叫她瞧瞧有什么文辞上的明显纰漏,“别让那些士子文人笑话我”。婉儿心惊胆战拜读完,满口赞颂奉回——别说真没什么大错,就算有,哪个不长眼的士子文人敢挑刺?

当然,新立皇太子一帮人除外。

这篇序文要附在《一切道经》前面,那是天后为已逝太子弘追福而出钱令人抄写整理的经卷,抄的还不是佛经,而是李唐认祖的道经全部典籍。天后拿回自己的手稿,怔怔瞧了一会儿,烛光便从她眼里溢到脸颊上。

“永徽三年初,我刚回宫中为婢,战战兢兢,小心服侍废后,受着萧妃的百般嫉妒侮辱,每天都担心自己能不能活到明日……我一个快三十岁的女人,马上就色衰爱驰,陛下宫中那么多娇贵小美人,他还能再留恋我几天?那时根本看不到前程哪,直到我肚里有了无量奴……

“我身子一天天沉重,不能侍寝了,长夜辗转,孤伶伶的衾枕上,我只能摸着肚子,默默跟里头说话。哪怕是个女娃也好,平安生下来,阿娘就有盼头活下去。哪怕要跟后妃宫人、前朝重臣一个一个手撕牙咬地斗,我也得把闺女养大,让她快快活活,将来嫁个如意郎君,别象她阿娘一样一辈子吃苦受罪……要是儿子,那更不用说了……

“所有的希望呢,都在肚子里的他身上……他也争气,生下来一看是男,天皇高兴坏了,立刻封我昭仪,从此以后时来运转,我连生数子,专宠立后,都是无量奴带的来……他八岁那年,天皇和我率后宫巡幸,留太子监国,无量奴思念父母,啼哭不已。消息送到,我们心疼极了,顶着大臣劝谏叫把他接来,一家人团圆,父慈子孝,儿女绕膝,那时候真觉得,这比什么都强……”

那时候的天后也不会想到,她手上怀里抱着的几个幼儿,日后竟会一起合力对抗他们的母亲吧。

二十二岁的新立皇太子李贤,一身素服,手持象笏,立在御案下抬头凝望着父母,唇角微微下弯,使他的俊美面孔蒙上一层阴郁执拗的神气。这神气自他大哥去世后几乎一直都有,婉儿甚至觉得他眼中还含有杀意。

他当面讥讽明崇俨,其实也是在抨击二圣的营造恭陵决策,可说十分无礼。向来疼爱儿子的天皇没动怒,只疲惫地问:“阿允,你说如何?”

“臣还是建议把大哥葬回关中……”

“这个免议。”出乎意料,都不用武后出声,天皇直接否决了儿子,“恭陵的择址和营建规制,朝廷早正式下诏,公诸天下。丁夫一闹事,就撤销前诏,皇朝威信颜面何在?这不是鼓励百姓犯法抗官么?你已经入主东宫了,决策之前得深思熟虑,想好后果,不可再象从前一样任性恣情。”

李贤低了头。这时天后向明崇俨询问他选址偃师的缘由,术士讲了一大通藏风得水、遗体受荫、丘垄之骨、岗阜之支一类的话,仍然坚持他选的恭陵陵址没错。缑氏地势“玄武垂头、朱雀翔舞、青龙蜿蜒、白虎驯服”,乃是上佳吉地,唯一缺憾就是“垂头”预示筑陵初期可能进程不顺,只要克服些许挫折,坚持推进,最终便能得到好结果。

明仙师你这话,要是在民夫闹事之前讲,还比较有说服力……婉儿心内默想着,只见李贤还是神色不愉,天皇却很相信的样子,拍板决定继续筑陵,一切按原计划进行。

“臣无能,现丁夫既已逃役,原营陵监造官员又多被杀戮,如何能按原计划修筑恭陵,还请二圣指点训示。”李贤的回话还是有点阴阳怪气。

前太子死后,一应涉及东宫的事务都由李贤监理,建造恭陵的工程也在其内。这场暴动,也可说是由他指挥无方导致的。他还这么出言不逊,天皇终于叹息一声,微露不快,问坐在身边的妻子:“天后,你说呢?”

婉儿入宫这么久,早熟悉了天家理政的模式:天皇负责思虑决策,天后负责找寻合适人选委任办差、督查追责,把丈夫的决策落实成政务,近年来她这担子又分了一部分给太子兄弟。李贤要就实务请求父母“指点”,那也只能由母亲指点他。

“到恭陵上役的丁夫,因征发仓促,几乎全来自附近的河南道各州县。”天后告诉次子,“征发有名籍可查,都谁来陵上了,你让户部下牒给各州县,很容易找出来。洛阳在中原腹地,这些人不可能逃出国境,八成是偷偷回家了。按名籍上门索拿,一查一个准。”

“臣受教……查到又如何?是否可令兵部出牒,调动各地兵府,将逃亡役夫捉拿押解回恭陵工地?”

“折冲府不是干这个的。”天后摇摇头,忽命:“上官,你把《睿德记》里讲葬仪的那段念一念。”

怎么突然就点到自己了?婉儿一惊,习惯地答是。讲葬仪的……对了,是那一段。

她展开手中纸卷,拉到后部,读道:

“朕以其孝於承亲,恭於事上,意欲还京卜葬,冀得近侍昭陵,申以奉先之礼,顺其既往之志。但以农星在候,田务将殷,重归开辅恐有劳废,遂割一己之慈爱,便兆人之生业,以为言故赗殓绝於珠玑,明器惟资瓦木,一从本志,无夺宿成。”

“听明白了?”天后问次子,“这是至尊营建恭陵的原意,本为体惜人力、节俭薄葬,轻徭少役,尽量减少扰动百姓。你叫你门下学士带上抄录好的《孝敬皇帝睿德纪》,到州县去宣讲,向丁夫申明天皇本意,开解群智,让他们体会圣心。上下安睦,同心协力,什么工程办不了呢?”

这个……真的有用?

婉儿深表怀疑,但天后说的是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李贤也无法反驳,只能先应喏谢恩。婉儿偷眼望着武皇后,总觉得她唇上微笑有点……幸灾乐祸?

过了几天,狄仁杰又入宫查案,婉儿随同他协助,顺便问起恭陵进程。狄仁杰连连摇头,很不乐观:

“州县复征那些丁夫,比上次困难十倍,这且不提。太子不知听了谁举荐,任命蒲州刺史李仲寂负责修陵,那人么……我虽只见过一面,却不大看好,总觉得那人夸夸其谈,功夫全在嘴上……”

停了下,狄仁杰又提起阎庄之死,也是一肚子气:

“阎当时虽然自己鲁莽激切了些,毕竟是为营恭陵,殉主而死,理当由朝廷出面褒奖封赠,或者最低限度,该承认他是死于公事吧?东宫率更令李俨撰写的墓志上,却说阎当时是‘遇疾终於河南县宣风里第’,病死的!看他那血肉模糊的尸身,什么疾病能让人死成这样!我去跟李率更理论,他却说是奉了太子口谕才那么写……哎,二郎不愿意提恭陵那场暴动,这我省得,可怜阎当时对先太子兄弟一片忠心,末了却是这般下场呐……”

婉儿知道狄仁杰与阎家叔侄关系很近,叔侄俩都不得好死,而朝廷至今对此毫无交代,他当然不满。婉儿只能尽力安慰他:

“皇家多难,朝廷多事,各方也是尽量求稳吧。当时公固然有冤,先太子不也被二圣钦定为‘病亡’么?他主臣相伴地下,也算……互为依托吧。”

狄仁杰冷笑一声:“是啊。二郎不在意阎当时,可对大郎之逝却耿耿于怀。他不能公然和朝廷诏敕对着干,却授意李率更在阎当时墓志中加入‘岂意彼苍冥昧,福寿徒欺。积痗俄侵,缠螘牀而遘祸;浮晖溘尽,随鹤版而俱逝’的语句,指他的死因与先太子暴亡有关……”

婉儿没看过阎庄墓志原文,但大致能猜想出那些文字和用典。她自己现今日夜都在舞文弄墨玩这些花巧,一想不觉笑了:“其实也说得没错,要不是前太子猝逝,就不会有筑陵之乱;要不是有筑陵之乱,阎公也不会突然离世;说是遇疾,被殴击践踏得喘不了气,那也是重疾,墓志无一字虚诳……”

一眼瞧见狄仁杰神色,她乖乖闭上嘴。显然这中年法官不觉得玩弄文字游戏有什么好笑。

狄仁杰近日入宫查案,每次都催婉儿带他去见裴妃问话。但裴妃的疯疾病情反复,今日好点明日又发,侍御医一直不肯让她见外臣,怕刺激太深无可再救。狄仁杰则建议让裴妃离开合璧宫,换个地方居住,最好能暂离宫廷一段日子。从他以前审案的经历来看,这对于病人恢复神智可能有所帮助。

此事由天后作主,她和侍御医、婉儿几乎每天都要讨论一次怎么办。拖拉这么久,天后也疲了,这天叫婉儿先带人去裴妃本家瞧瞧,看她家准备的迎接前太子妃居所合不合规制,再去看看裴妃本人恢复得如何。

她自然不是让婉儿独身乱跑,指定了身边常侍的三个中年女官一起陪同着,但婉儿职份最高,名义上是领头的。

天后派宫官去各妃主家传敕送物,本是常事。婉儿一行四人穿戴妥当,坐了宫车出门,往承福坊裴妃本家行去。

车过道德坊,忽听街上喧哗,有大批人列队跑步,又有金吾喝斥行人避道。婉儿她们将车帷掀开条缝往外看,只见人马慌张地奔跑来去,尘土飞扬,不一会儿哭喊声大作,似有无数难民涌入东都城内这条通衢大道。

这是……有人谋反作乱攻占了都城?

“作孽哟……”依托宫车队伍躲避到周围的人群纷纷议论,婉儿听到有人在说“这是恭陵逃亡丁夫的家属,都抓来洛阳了”,又有人说“新东宫太子的办事手腕可够狠,和旧太子全不一样”。那么这竟是李贤的手笔?

她闪转挪移,眯着眼睛,努力从帷帘缝隙觑探车外的世界,忽然一个有点熟悉的身影落入眼中。那是个胡人长相的武将,骑在马上扬鞭呼喝着,颇显意气风发。

竟然是豳州镇将索元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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