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苏味道

苏味道时常疑惑,究竟是因为预见到了自己成人后会对吃食如此在意,父母才给自己取名“味道”,还是因为这个学名,自己才会越来越贪吃?

上元二年上元夜,他明知道自己马上就得在贵人全家面前,和同窗文友竞争献技,可路经定鼎门大街北头的张家食摊,还是被那一阵阵喷出的油香气勾去了魂魄。

借口“我靴跟被踩歪了”,他打发同伴们先走,自己一转身钻进食摊外人群。这张家本在洛阳南市开设食肆,向来以赶新潮制售节令美食著称。上元夜灯节,普天同庆万众欢腾,东都大街上人流如织,张家食肆主人也不知走了什么门路拿到准执,在定鼎门大街北最热闹地段摆了个食摊,不肯放过发财机会。

他一家人支起两口大锅、一套案板,现包现煮现煎焦糙粉果,吱吱油煎声和脆香气味飘散十里,引得上街欢度正月十五夜的洛阳人将这食摊围得水泄不通。苏味道挤到最前面,从囊中摸出十几文铜钱,买了两串焦糙,然后一边奋力推挤保卫自己的容身之地,一边津津有味地看那店家煎团子。

夜空圆月遥洒清辉,四周楼上花灯摇曳,釜底火焰的明暗不定,苏味道看不清案上陶罐里的馅料都是什么拌成的,只见店主取些馅握在手里,伸进烂面中团团搅动捏合,捏到面皮包住馅,五指缝里便各漏出一个小团子,再用竹片一刮,五只五只地丢进汤锅大煮。

店家娘子站在旁边,用笊篱捞出汤锅中已经煮得约有八分熟的团子,串在竹签上,再下油锅煎炸。一串串焦糙在沸油中浮沉三五回,便捞起来递给买主。苏味道站着没等多久,伸手接到两串焦糙,团子表面金黄酥脆,咬开香气扑鼻,内馅滚热烫口,真乃人间美味。

时间紧张,他拿在手里边走边吃,尝出馅料里似乎有果饯,和着酥油咬嚼,分外甜美。不知怎地,这柔腻火热的口感,又让他想起裴侍娘家的第二小娘子……他一见钟情的美人。

苏味道,字守真,赵州栾城人,从小有“神童”美誉,与同乡赞皇人李峤都以文辞知名于世,在河北道闯出了个“苏李”并称的名头。去年本州为他解状荐举进士科考,苏味道按举格到东都户部投状,又依照近些年渐渐兴起的风气,与同窗文友们在京交游,驱驰府寺之门,出入王公之第,上启陈诗,行卷请托,力求在正式贡举考试之前先博一番声誉。

总的来说,还算成功。虽然赵州苏氏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他也没高官族亲照顾,家境只小康的他更无法拿出大笔金帛投贿权贵,但他抓住了一次机会——先太子妃之父裴居道为女入纳东宫,须作谢表,请了几位当世有名的年轻才子竞稿。苏味道援笔而成,谢表辞理精密,一经裴家酬用,即盛传东都文坛。

也是因这一次露脸,吏部侍郎裴行俭——也是裴居道家的族亲——听说了苏味道的声名,请他和杜审言、李峤、王勮、王勃、崔融等才子到家预文酒之会,亦烦他作过几篇诗文。就在裴家大宅门内,苏味道偶然遇见了刚回来的二位裴家小娘子。

他早听文友们私下传说,裴侍郎二女皆有国色,又都能诗善赋,是才女兼美人。那天袅袅婷婷下车的两个年轻女子,的确,从远处一眼看过去,就觉得风姿曼妙。身量较为修长纤细的大概是姐姐,举止沉稳得多,跟着跳下车的活泼少女,则笑声清脆眼波灵动,扭脸一转一看,正与苏味道对个正着。

相隔颇有一段距离,苏味道并不确定那少女是在盯着自己看,但他能确定自己看呆了眼……少女有张白嫩的鹅蛋脸,眉目如画,笑靥生春。她回过头去,向姐姐说了句什么,又扭脸向苏味道等人投来含笑一瞥,才走向后宅。

那一瞥眼波的滋味……真的,很象焦糙在嘴里迸开的感觉,香甜烫口,三魂七魄都要化在里面了。

苏味道今年二十七岁,尚未娶正室。家里长辈屡次要给他说定本州乡绅人家的女子,他自负文才出众,贡举必能入仕高就,如能与朝廷大员或五姓高门结婚,助益极多,所以不肯在乡娶妻。

裴行俭现任吏部侍郎。六部尚书差不多都是养老衔,裴侍郎已掌选事十余年,甚有能名,所创长名姓历榜及铨注等法都已定为制度,等于大唐所有中低级官员的仕途都掌握在他手里。苏味道将要参加的贡试,由吏部考功司员外郎主持判卷,那也是裴行俭的下属,也就是说……

对,他不否认,他巴望人家女儿,有功利心在里头。但裴家第二小娘子的姿色风韵,也……真是勾人啊。

如果那少女只是饮车卖浆贩夫走卒人家的女儿,苏味道觉得自己也会去上门求亲的……当然,能不能明媒正娶作原配大妇,得再考量。

嘴上啃着油煎焦糙,心里想着裴家小女,苏味道在正月十五夜的洛阳街头穿行飘**。街上除了和他一样的闲逛人潮,还不断有乐车经过,挽车的牛都蒙披虎皮,或者装饰成犀牛、大象,车上身穿锦绣华裳乐工吹拉弹唱招摇过市。另有各种杂技百戏艺人,在花灯旁边跑旱船、走绳索、吞钢剑、摔跤相扑、舞马斗鸡、拔河钻火圈……一路走来,眼花缭乱。

几处里坊和贵家、寺院都树起“灯楼”,不知是用什么丝绢扎成,内里点着不止一支巨蜡,通体光耀,楼外悬挂着珠玉金银,微风吹来,铮铮作响。积善坊北的星津桥畔,则立了一个巨大的灯轮,丝绸锦缎缠绕,金银为饰,灯轮悬挂了怕不得有千万盏花灯,彩云缤纷霞光万道。

灯轮、灯楼、灯树下面,都有乐舞队伍,成百上千身穿锦绣罗绮华服、满头珠翠、脂粉香气袭人的女子聚集起来,在辉煌如昼的灯光下载歌载舞,四周自然又围满洛阳城民特别是游侠少年。苏味道站着听了一会儿歌曲,听出这时伎人们在唱《落梅》调,四下里应和声此起彼伏。

从洛水南岸,依次经过星津、天津、黄道三桥,便是北岸皇城的端门。此处洛水河道宽阔,立在南岸,夜间即使有满月光芒照耀,最多能模糊看到北岸宫阙重檐飞楼的黑魊魊剪影。平时夜禁一起,这三桥就由卫禁军上栅把守,禁绝人马行走。

但正月十五上元夜,金吾不禁,三桥皆自由放行。苏味道站在星津桥南端,跃跃欲试,很想随人流一直走到端门,近距离去观赏皇城城墙上挂出的长排连列花灯。但他实在没时间了,只能怅然看着包括许多伎女在内的游人上桥北行。在对岸灯光的映照下,重重殿宇层楼叠观、复柱连楹、檐牙相向、飞翚相婴的壮观景象也显现出来,真乃是皇都胜景、帝里雄妍,罗八方之环富、穷万禩之遐欢……

惊觉自己又在构思文赋,苏味道不觉失笑。他手上焦糙刚好吃完,最后向洛水北岸阙影投去一瞥,忙忙奔向南岸旗亭外的那株灯树。那是裴行俭和他们这群士子约好一起赏灯之处。

南岸最大的旗亭酒肆,楼阁上下内外也缀满灯笼,阁内不时传出轰饮欢歌,又有许多珠围翠绕的饮妓凭栏下望,指点嬉笑。裴侍郎家圈定的赏灯处却在楼外,离大灯树很近,苏味道走近看到围障外不仅有一队金勒银鞍的坐骑,还有几辆套驾在青牛上的玉轮珠幰车,车帘卷起,车内隐约有盛装女子端坐。灯树上偶尔爆个火花,或有伎人喷火献艺,亮光照入帘内,便能看到女子的娇容笑靥。

苏味道觉得自己瞧见了那魂牵梦萦的第二小娘子,但他不敢多看,匆匆走入灯树下的宴席,向主人谢过延稽迟到之罪。裴行俭并不在意,命其入座,又说他们正分韵作《正月十五夜》诗,苏郎来迟,罚完三杯酒,还要先作一首交卷。

这难不住苏味道。他请了韵,是上平“灰”部,三杯下肚,借着酒意,索来纸笔一挥而就: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裴行俭阅罢,拍案叫绝,余人传观,也都说今夜文会以此篇为尊,一起举杯相贺。正哄闹着,那刻薄狂放的杜审言指着苏味道笑说:

“守真兄此首,末句最好。审言不才,步韵相和:酒食不及咽,嘴漏莫相催……”

众人哄堂大笑,有些连嘴里的饭都喷出来。苏味道一低头,方看到自己前胸衣襟上溅了许多焦糙油渍,刚才那三杯酒喝得太急,又泼洒了不少水渍,淋淋漓漓,一件新白绫绵袍腌臜得不成模样。

他红着脸,起身向裴行俭谢过失仪之罪,吏部侍郎笑命家人取件新绵袍来,带苏味道到围障后去换衣。

围障后便是裴家内眷停车起坐之处,有些婢女下人来回穿梭服侍。苏味道正脱外袍,忽见一名男装婢女拿了几卷纸,其中似乎有自己刚写的诗,一并送入一辆牛车帘内。那辆车正是自己方才看到有裴二娘子坐在其内的。

那辆车离他换衣处也不远,车中燃着蜡烛,两个女子语笑不停。先念一遍几首《正月十五夜》,年轻些的女声问:“鹰姐,你说这几首哪个最好?”

年长沉静些的女声答道:“我觉得王勮这首最佳……阿黎你别闹……当世人都称赞其弟王勃文采超逸,依我看,气韵度量远不及其二兄。”

年轻女声笑道:“我却觉得苏味道这首最有味道呢……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不知道他方才蹑着哪个街上游妓的裙摆追逐人家……”

二女笑成一团,苏味道听得心跳加速,生怕被发现偷听贵家女眷私语不雅,赶紧换过衣袍转出围障外回席。

席上主客仍在联句斗酒,什么“开孔翠之屏帏、展落花之裀褥”,什么“楼台不夜,欢乐未央”,什么“并舸递锦,立马传觞”。苏味道本来最擅长这些,但想着刚才听到的车中笑语,心神无论如何拉不回来,只是坐着发呆。

他知道自己是听到了裴行俭两个女儿品评诗第,二女互称小字“鹰姐”“阿黎”,那也曾在他们这些文友当中传说过来历。据信裴侍郎长女名“鹰娑”,次女字“渠黎”,乃是裴行俭当年纵横西域万里征战时,曾率军驻守过的地名,都是胡音转译,虽然拗口,却自有一番豪气。他爱慕的裴家第二小娘子渠黎,似乎对他的诗也颇为首肯,算好消息么……

正想入非非,苏味道忽见那个传递诗卷的男装婢女又转出围障,将那些纸送还给裴行俭。裴行俭低头一张张翻过一遍,微微发笑,招手示意苏味道、王勮、杜审言、李峤四人近前。

苏味道猜想是两位小娘子在诗卷上写了评语,心下忐忑,又急欲得知自己的诗得评如何,出席凑近主位。裴行俭却没提诗评,向四人道:

“诸郎君来东都试贡举,去年至今,朝廷多事,尚未定下科考的日期题目,也不知要迁延多久。前几日皇太子殿下向某言道,有意召集当代大儒,整理校注《后汉书》,命裴某推荐年轻肯吃苦的文学之士,入东宫修文馆撰习。你四位可愿当这使任么?”

苏味道一惊,热血猛然涌至头顶,浑身燥热,大喜过望。

入文馆为皇室修书……这几乎是当世年轻士人最梦寐以求的终南捷径了。

他们寒窗苦读十数载,由各州推荐入京科考,就算才高八斗,一举进士及等,再守选三年或考过书判拔萃,能得到的最美释褐官职,也不过是九品校书郎。说起来清贵端华,士人羡慕,还不是要从最低级一步步熬资格,熬到五六十岁白头,如无机缘殊功,也很难跃过五品高官门槛。

而入文馆修书,首先就有很多机会,能在二圣或太子诸王宰相跟前混个脸熟,在坊间混个“学士”名头。那些贵人哪个一高兴,随手举荐,起家就比常人高出不少。或者象如今闻名天下的“北门学士”刘祎之、元万顷等人,为天后修撰《列女传》《臣轨》《官僚新诫》等书起步,如今直入禁中、参预机要,以六七品词臣官阶而分宰相之权,年纪轻轻威风八面,走到哪里一跺脚,地皮都要晃三晃。

“学生谢过裴公举荐之恩!”

杜审言反应最快,其余三人也随着他行大礼跪谢。裴行俭出席虚扶了一把,笑道:“你们不必先谢我。东宫这修书美差一出,天下士子谁不趋慕。太子只命我推荐二人,我荐了四个,是让东宫文馆里那些老夫子考较自择。张大安格希元那些老儒的苛刻厉害,你们也都知道,认真计较起来,你们四位说不定全部落选,一个进馆的都没有……但愿别要如此,否则连我这举荐人的老脸都要丢光了。”

苏味道猜想也是如此,皇太子李贤应该还向其他有文名威望的重臣宰相发了邀约,收纳贤才入馆。储君新立,也需要招一批自己的心腹才士帮着办事。他们这四人不但要先内部较量,砍下去一半人头,还得和别家荐来的文人士子争夺席位。

如果争夺出头了呢……苏味道对自己的文笔还是很有信心的。

东宫文馆恰需二人,而裴行俭也恰恰有两个標梅待嫁的美丽女儿……

须发斑白的吏部侍郎又低头看一眼手中诗卷,目光扫过面前四个年轻士子,微笑不语。苏味道挺一挺胸膛,压下腹中突然蹿上来的一投焦糙混酒气息,踌躇满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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