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老太太一夜没睡好,天一亮她就起了床,唤醒还在熟睡的凤儿,草草做了点东西吃过,便乘轿上路了。
乡下人开始做午饭时,涂老太太她们到了冯家垸,有人将冯大的家指给她看。她看了一眼后,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
冯大的家在垸后的半山上,那山很陡,一条羊肠小路像线一样挂在山崖上。
涂老太太咬了咬牙,弃下轿子,和凤儿一起往上爬,爬了半天,眼看着就要到了,小路那头走来两个人:一个年轻男人背着一个大包袱在前面走,身后跟着一个老太婆,老太婆像是很生气,嘴里不停地嘟哝什么?
涂老太太见了他们连忙挤了些笑容出来,迎上去问,老人家,请问前面是冯大冯公子的家吗?
那老太婆正要回答,却被年轻男子抢了先,年轻男子说,你是找冯大,还是找他母亲?
涂老太太说,都行,有人托我给他家捎个信。
年轻男子拦住又要开口说话的老太婆,说,他家这么穷,还会有谁记得?
涂老太太说,是冯大在外面认识的一个相好。
年轻男子一怔,那老太婆乘机开口说,你这个孽种,一天到晚在外拈花惹草,总有一天要惹出燎天大祸来的。
一听这话,涂老太太就明白,眼前这二人正是冯大和他母亲。她忙说,敢情你就是冯公子,真是太巧了,冯公子这副样子是要出门吧?
冯大这时已镇定了,他说,家里没钱花了,正准备拿上这些旧衣服,到城里找家当铺换点钱。要不母亲怎么会跟在后面骂我是败家子呢!
冯王氏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涂老太太说,能否耽误你们一阵,进屋说说话。
冯大说,不行,再晚城里的当铺会关门的。
涂老太太说,要不你将衣服当给我,反正我家有个当铺。你说要当多少钱,我先付给你。
冯王氏正要阻止,冯大先开口说,一点旧衣服,也就三十两银子吧!
涂老太太说,行,待回了屋,我将银子付给你。
冯大眼珠一转,答应回屋。
冯王氏开了门锁,见屋里很乱,许多东西都是这儿一堆那儿一团。
涂老太太说,老人家,你这儿怎么像遭强盗抢了?
冯王氏望了望冯大一时说不出话。
冯大忙说,都是我不孝,没钱了在家发脾气,将东西乱丢乱扔。
涂老太太吩咐凤儿拿了十两银子给冯大,她说,出门仓促,带少了银子,余下部分请冯公子到家里去取。
冯大接过银子,说,你刚才说谁给我捎信?
涂老太太说,实在对不起,我那是瞎编的。没办法,因为儿媳妇失踪,我儿涂如松被关进大牢,那杨家人口口声声说是我儿杀了他家女儿。我千方寻找,听说冯公子曾与我家媳妇相识,故特地前来打听消息。
冯大忙说,我与你家莲儿素不相识,她的消息我一概不知道。
涂老太太说,冯公子,你说你不知道不相识,可你为何知道她的乳名?
冯大愣了一会,说,你儿子娶了个国色天香的女人,这事谁不知道呢!
涂老太太说,冯公子,我们打开窗户说亮话,你和莲儿过去的事,我都知道,只要你说出她现在的下落,我不追究,还可以成全你们,让你们做个真夫妻,我会像嫁姑娘一样,陪你们一大笔嫁妆。
冯王氏这时已吓懵了,半呆半痴地说,儿子,我同你说过,这莲儿沾不得,会惹火烧身的。
冯大急忙推了母亲一掌,说,你别瞎搅和,将无说成有。
涂老太太说,冯公子,我的话请你好好想一想。你应该知道,我涂家是不大好欺负的,能这样那算是给了你极大的面子。
冯大说,我不要你的面子,有面子你都给汤应求吧!
涂老太太一拍桌子,大声说:冯大,你别欺人太甚,凤儿,给我搜,搜出证据来,我们拖这杂种去县衙!
凤儿应声进了里屋,不一会儿她就叫了起来,要涂老太太进屋去。
涂老太太进了里屋,只见凤儿从冯大方才背着的那只包袱里取出一只金钗。
不用细看,涂老太太一眼就认出那是莲儿的。
涂老太太冷笑一声,正要转身出屋找冯大理论,忽听背后咣哨一声响,房门被冯大在外面反锁住了。
凤儿拉住门闩反复扯了半天,开始外屋还有动静,能听到冯王氏责骂冯大以及冯大拦着冯王氏不让她开门的声音,后来,随着大门一声碰响,屋子周围一点动静也没有了。
涂老太太见房门弄不开,就开始从窗户上想办法,找了半天也是毫无破绽。这屋由于是单独建在半山上,为了防匪防盗,门窗四壁都建得格外坚固,别说是两个女的,就是两个男人也休想轻而易举地进出其间。
涂老太太和凤儿一筹莫展地对望着。
午后的山风从窗口吹进来,几只麻雀飞落在窗台上,一边叫,一边相互梳理着身上的羽毛。
爬了半天山路,涂老太太感到口渴得很,可屋里连半滴水也没有。她不想说话,凤儿也像无话可说,二人默默地坐在空寂的屋子里,一直熬到窗外的太阳阴暗下来。
涂老太太长叹一声说,凤儿,你来我涂家时间已不短了,你该知道我涂家老少并非是那恶毒之人,可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罚我们呢?
凤儿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几下又止住了。
涂老太太继续说,这些时,我老是一个人想,是不是我和松儿无意中伤害了谁,然后那人就来寻仇报复呢?
凤儿忙说,老夫人怎么会出此言语,想得太多会伤身子的,你若是在外面有个意外,那相公在牢里可怎么办?
涂老太太说,你放心,松儿的冤没有申之前,我不会有事的。不过凤儿,你若是听到谁对我家有恨心,一定要及时同我说一声。
凤儿说,老夫人先别担心这个,先想想我们怎么从这屋里出去吧!
涂老太太说,你放心,山下的轿夫们等到天黑时,不见我们返回,一定会上山来寻找。
凤儿不作声了。
停了一阵,窗外的天空更黑了。
涂老太太忽然说,凤儿,你看我家松儿为人怎么样?
凤儿说,有老夫人管教,他各方面都不错。
涂老太太说,如果不是丫环,我觉得你各方面也都不错。你为什么来我涂家做丫环呢,我总觉得你不是平常人家的姑娘。
凤儿说,老夫人可别这样宠我,到宠得我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的时候,你要撵我走,我可就没活路了。
涂老太太说,你比先前的丫环小雨强多了,到时候你想走我还不会放呢!
涂老太太又说,这回有了证据,松儿一定可以出狱,让他好生调养一阵以后,我再给他找一个好好的媳妇。有你做标准,这回我们再也不会看走眼,再也不会找个给涂家带来灾祸的女人。
凤儿冷不防说,老夫人,在我之前的那个丫环就那么不好吗?
涂老太太摇摇头说,如果没有你,她比谁都好,她就是胆子小,没主见,不管是好是歹,只想着先护着自己。
凤儿说,请恕凤儿斗胆,从来婆媳不和时,遭殃的总是丫环。就说我,这些时幸亏少夫人不在,若在说不定我也早就挨了相公的棍子和老夫人、少夫人的鞋底了。
涂老太太沉默了一阵后说,凤儿,你的话言之有理,等松儿从牢里出来,我让他去将小雨找回来,她若是记仇不愿在我家干,我就替她作主,找个合适的人家嫁出去。
凤儿一听这话,眼泪就出来了一串,她说,那我就代小雨先谢过老夫人。
涂老太太说,你认识小雨?
凤儿等了一会儿才摇头说,不,我是同病相怜。
涂老太太正要再说什么,屋外有人喊,涂老太太!涂老夫人!
凤儿扒在窗口上叫道,喂,我们在这儿,快将门弄开放我们出去!
轿夫在窗外说,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被锁在里面了?
涂老太太冲着窗口说,你们别管,快将门砸开!
轿夫们找了一块硬石头,先将大门锁砸开,再将房门锁砸开,涂老太太出来后,一句话也不多说,催着快回县城。
到家时已是上半夜了。
涂老太太一整天没见到儿子,尽管自己大半天没吃一口东西,却依然顾不上自己,只是匆匆喝了几口水,便带着凤儿弄好的饭菜往监狱去。
到了监狱门口,狱卒却不放她进去。涂老太太说了一大堆好话,又从怀中掏出些碎银子塞给两个狱卒,他们才允许她进去,但讲好只给一杯茶的时间。
涂老太太进了牢房,幽暗的灯光下,涂如松脸色有些发青,胡须也长得老长。涂老太太看着他背靠着墙睡着了的样子,眼泪不禁哗哗往外淌。
她并没出声,涂如松却一下子惊醒过来,眼睛还没睁开,嘴里便呼喊,母亲,母亲!
涂老太太赶紧擦了一把眼泪,回答道,松儿,母亲在这儿。
隔着牢门,母子俩手拉手,相互望了一阵。
涂老太太将饭菜递过,涂如松什么也没问,一接到手上就大口大口地吞起来。
涂老太太趁他吃饭的功夫,将今天到冯家垸找冯大的经过一点一点地都给涂如松说了。
涂如松听完后,咬牙说,这个贱女人,早知道这样,不如当初真的将她点了天灯!
涂老太太忙说,眼下你一定要压住火气,一切事情由我们请汤知县作主,我想有了这金钗,汤知县会放你出去的。
正说着,周牛儿在那边叫起来,涂相公,你吃饱了吗,要是有剩的,请给我一点。
涂老太太望着狼吞虎咽的涂如松说,你少吃几口,匀点给他吧,明天我再多送一份来。
涂如松将剩下的饭菜递给涂老太太,涂老太太端上走到对面牢房前,周牛儿伸手接了过去,刚吃了一口,狱卒走过来说,时间到了,快走!
涂老太太求他们再给点时间,狱卒不肯。
周牛儿在一旁火了,大声说,没看见我在吃饭吗,我没替出碗来,她怎么走得了!
狱卒看了周牛儿一眼,一声不吭地回到大门口去了。
见狱卒走远了,周牛儿说,老夫人,我有一宗事要拜托你,若是你遇见一个姓周的要饭的老头,请你一定带他来见我一面,老头很好认,头上有一撮白头发。
涂老太太问,他是你什么人?
周牛儿说,老夫人别寻根究底,这事你千万别对旁人讲。无论如何,你若见到那周老头,千万千万想办法让他来见我一面。你别说是看我,随便找个别的什么理由都行。
说着,周牛儿便跪下磕了三下头。
涂老太太答应后,他才起来。
涂老太太出监狱时,街上的鸡,已经开始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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