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老国舅和死国舅

“你老舅公的一首诗?”

父亲靠在御**眯起双眼,若有所思。李贤往前凑了凑,给父母看自己手上纸卷,连讲带比划:

“正是。长孙浪和狄仁杰在赵国公宅院里发现了原老太尉诗集,其中有一首题为《灞桥待李将军》,六个字里,有五个字与他们找到的五块马砖背后刻字一样,而且顺序也完全一致。”

“是么?”天后想一想,“我记得长孙浪找到的第二块砖,在西苑海池里捞出来那块,背后刻了个‘待’字啊。”

“阿娘,顺序该按六骏战死的时间顺序来看。”李贤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语气不太恭敬,好象在教训母亲似的,连忙继续往下说,想蒙混过关:

“六骏当中,‘白蹄乌’武德元年战死在浅水原,时间最早,那一砖背后刻‘灞’字;

“其次是武德二年底三年初战死在山西的‘特勒骠’,砖背刻‘桥’字;

“飒露紫、青骓、什伐赤皆战死在武德三年至四年的洛阳武牢一役。但六马图卷上,写明‘飒露紫’乃‘平东都时乘’,‘什伐赤’乃‘平世充建德时乘’,‘青骓’则是‘平窦建德时乘’,想必这三马中,最先战死的是‘飒露紫’,砖背刻‘待’字;

“什伐赤么,至今没找到,想必砖背上刻的是个‘李’;青骓背刻‘将’字无疑;

“最后一匹马,拳毛䯄,武德五年战死在河北,砖背刻‘军’字。”

“暂且先依你这推论,”天后的口气冷淡,“昭陵六骏出走,化身为青砖,埋藏在各自战死之地,砖背后又刻了长孙无忌一首诗的题名,这能说明什么?那诗是怎么写的?”

“飒飒风叶下,遥遥烟景曛。霸陵无醉尉,谁滞李将军。”李贤顺口吟出来,又给父母解释:“老舅公这是用了个典故,当年汉朝飞将军李广免官后,微服夜行,过霸陵亭,被酒醉的霸陵尉查阻。李广自称是前将军,霸陵尉口出侮言,将他关押。李广怀恨在心,后来又将兵出征,他特意把那个霸陵尉调至帐下,找理由行军法杀了他。”

“这典故我也听过,飞将军为人,未免太过小器,难怪终生不得封候。”天后一哂,“所以呢?长孙无忌用这个典,写了这么一首俚诗,那又和六骏出走有什么关系?”

“狄仁杰写来的报书当中,也没说得太详细。他只说前两句‘飒飒风叶下遥遥烟景曛’绝似皇家陵园风物,恐是谶语。以他的推断,六骏石马原物,恐怕还在昭陵……且在陵寝主峰之中。”

李贤顿了一下,更加小心措辞:“九嵕山主峰上,原本还有一个墓穴,是先帝生前特旨恩准长孙老舅公自造的陪葬墓……”

“就是阎立本指点小赵国公长孙延去找,找到却发现已经被山崩湮堵的那一个?”天后脸色微微一变,“你们以为,六骏石马现就藏在长孙无忌墓里?”

李贤答声“是”,没敢多言。这番推论隐含的意思是太宗皇帝不满二圣对待长孙家族的手段,直接命六骏跑进老国舅旧墓去显灵。长孙无忌是武后一生最大的死敌,这太让她难堪了。

“阿允,”父亲出声了,“狄仁杰和阿浪,是怎么忽然想到跑去长孙家翻找老太尉的遗诗?”

狄仁杰的书状里有一半文字都在解释这个,李贤答道:“狄仁杰贞观末入太学,准备考科举。当时长孙老舅公用事,朝中大臣也颇多文儒学士,狄仁杰一帮少年同学,都想方设法找到在朝高官的诗文,揣摩习学。他们一是希望借此领会考官出题判卷取向,二是万一将来能面见那些贵臣,口诵对方得意之作,可能会留下好印象,以为晋身之阶……狄仁杰就是那时读过一些长孙太尉的诗文,有点模糊记忆。但毕竟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他一开始也没想起来。到灞桥以后,也是机缘巧合,他和长孙浪闲聊,提到要去赵国公家别业去探视,他才猛省起‘灞桥待将军’这一句,似乎和长孙老舅公的某篇诗文有关联……”

“嗯,那就是了。”天皇一笑,“我听你语意,有点瞧不起狄仁杰他们揣摩巴结高官?不必如此,你是不知道贞观末永徽初,你长孙老舅公在朝的势力有多大、有多呼风唤雨一手遮天……别说狄仁杰一个学生,阿耶当时在东宫,也得刻意捧读你老舅公的大作。习练书法,也常写他的诗文呢……”

“啊?”李贤一呆,“练书法也……可没听说长孙老舅公的书法特别出众啊,贞观朝书法大家那么多,虞永兴,欧阳询,褚遂良……”

“对啊,我那时的书法先生是褚遂良,他教我运笔临帖之余,也常拿一些君臣唱和的手稿来叫我抄写,阿舅那首小诗,就是那时候我抄过的,真久远,二三十年了……可惜我当时只抄过诗句,就不知道还有个‘灞桥待李将军’的诗题,想必是后加上的,要是早知道,省了多少事……褚遂良还爱讲些君臣知遇故事,就这诗,我记得啊……嗯,对,确实和六骏有关……”

天皇向儿子一笑:“飒飒风叶下,遥遥烟景曛。这是写景,你说是陵园场面也行,说是灞桥柳烟也行,都不是关键。其实关键在后两句……霸陵无醉尉,谁滞李将军。阿允,你说这李将军是谁?”

不是李广么?但李贤也知道父亲所指必不是那典故。自来用典,都要一语双关,他想了片刻,提出个大胆猜想:

“李将军难道是指……先帝?”

父亲呛笑了一声,向身边的天后道:“我就说这个孩子聪明,学什么都快。”母亲扯扯嘴角算作回应,眸中却毫无喜意。

“这诗作于武德朝,武德一朝,天底下最大的‘将军’,可不就是你阿翁么?天策上将军、左右十二卫大将军……”天皇闭上双眼,沉入回忆:“褚遂良说,武德五年,你阿翁去打垮刘黑闼收平河北,高祖皇帝一再催他班师回京,就是怕他再在外面耽搁久了,势力越发坐大……那时候朝廷里,父子兄弟相疑已经很深,你阿翁特意先派长孙老舅回京打前站,探视安排周旋一番,家眷部属都安置好,大军才缓缓入关。长孙老舅赶到灞桥驿去迎接,这诗也是他那时候写给先帝的,既是保证安慰,也是戏笔,语意轻松,让他放心……霸陵无醉尉,朝中都摆平了,谁敢滞李将军?谁敢滞,砍了就是……”

父亲又呵呵笑几声,笑声中却有苦涩:“六骏都战死了,江山也打下来了,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将军赋闲养老,该是长孙老舅他们这帮文人儒生治天下的时候了……六骏马砖集齐以后,引出长孙老舅来,想想一点不奇呢。”

李贤低头道:“既然如此,长孙浪和狄仁杰请敕,可否允许他们再去昭陵,发动役夫,掘开长孙无忌旧墓道,找到六骏石马?此是在先帝陵寝主峰上动土,涉大不敬,不请敕,他们万不敢行。”

否则那权善才范怀义就是他们的榜样……父亲习惯地问:“你看呢?”

“臣有一奏,”李贤早想好如何回答,“六骏失踪案迁延至今,轰动朝野,必得有个交代。长孙浪狄仁杰发掘老舅公旧墓,势在必行,但若因此惊动太宗文皇帝、文德皇后在天圣灵,又罪孽深重。兹事体大,长孙浪几人承受不起,臣意亲赴昭陵,沐浴斋戒,备办太牢,先行祭祀先帝太后,焚表谢罪,再带人开掘山下墓道。”

既然父亲已经认真许诺“六骏回归就传大位于你”,那皇太子贤亲至昭陵迎接六骏回归,似乎更加天命注定顺理成章?昨日李贤在东宫一提出这动议,几位谋臣心腹人人叫好,只有史元真提醒:

“二郎小心些。元真听闻明崇俨与天后已在圆璧宫羽林军和飞骑中选择了几个武氏子弟,准备提拔大用,承爵掌兵。东宫车驾此时离开洛阳西行,宫中空虚,天皇的病情又时重时轻,万一……”

“你要亲去昭陵?”父亲今日也如此说,“你年轻,辛苦跑一趟倒没什么,六骏重新现世,也当得起储君亲临迎接。只是我这身体,天气一热更爱犯气疾,万一……”

“圣天子百灵呵护,陛下千秋万岁。”李贤赶紧先递颂一句,“臣不孝,本当逐日侍奉二圣膝下,只是昭陵一案事关宗庙……唯听二圣裁决。”

话是这么说,他自己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父亲便又问母亲,天后没直接回答,反而问了李贤一句:“那个狄仁杰,已经实授太仆少卿了?虽然是个养马的官儿,品级还不低,想来他自己也是满意的?”

李贤不明其意,只是应诺。天后笑笑道:“我就记得那时候我们把他叫过来,让他解释他当年被告谋反下狱、由阎立本巡查平反的经历。那些蠢事本是狄仁杰之父干的,他不能以子告父,又不能再扛下冤曲昭示朝廷不明,想想其实挺难办啊。难得那人脑袋聪明,我都记不全他是怎么委宛陈述,最后既说清了实情,又不违孝道,落个忠孝双全的好名声。阿允,这一方面,你还得多向狄仁杰学学啊。”

这明明是在申斥他急着接位登基、不顾父亲的病体……李贤脸上一热,伏地聆训,心里却无法按捺住恨怨。好在他也给母亲准备了辞别礼物:

“臣还有一事上奏。宗正寺与礼部合议周国公爵位承袭一事,会同诸宰相,递此奏报。”

他拿起身边另一件奏状匣,双手呈给母亲。天后沉了脸,却不能不接下打开看。

这是张大安格希元等老夫子继《后汉书》修注完毕后,为李贤立下的又一桩功劳。他们串联了郝处俊、郭待举等几位宰相及清贵士官大儒,上书力陈天后应当召回流贬岭南的武三思、武承嗣等太原王亲孙,择其贤者承袭周国公爵位,因为“怀德维宁,宗子维城”,串乱血统、混淆嫡庶、旁出据位,或贻丧邦去国之忧。

“串乱血统旁出据位?”天后阅罢表章,冷笑一声瞥向李贤。李贤悚然一惊,后背津津浸汗。

她单挑出这两句来说,是什么意思……要挑明自己这个太子也不是“皇后正出的嫡子”?

天后弯腰俯向丈夫,将奏章大意转述给他听。天皇听完照例问:“你看怎么办?”

“明师和我那日到宫城西北,阅看了正在禁军中服役的文水武氏子弟,虽有几个长得还算平头正脸、谈吐也勉强能听,可还是……唉。”天后摇摇头,“明师也说拿不定主意,瞧着似乎没一个有福气承袭国公爵位,只能再往后拖一拖了。妾先给那几个子侄分发些差使,叫他们去办一办,看有没有可堪造就的。”

这又是一招缓兵之计,天后要给自己多一点时间,争取在那些乡野村夫里**出一个能上台面又对她俯首帖耳的子侄。李贤却不能让她如意,忙道:

“阿娘,三弟和四弟的新妇人选既然已经定下,有司也开始备办六礼,只怕年内我家就又有喜事。乡间小户,办婚还讲究外家亲戚齐来庆贺,我大唐皇家,堂堂天后,婚礼上竟无外戚,也不好看。依儿子愚见,周国公这爵位,不宜再空悬太久。”

“阿允说得也有理。”天皇向妻子道,“我看这样吧,先把武三思武承嗣那几个人从岭南召回来,你见一见。说起来也有十来年没见面了,他们贬流时都还是少年,瞧不出什么人品心性。等他们回来,要是看着不行,再慢慢选……”

父亲既然发话,又是折衷举措,母亲也不好硬顶,只得应了,叫上官婉儿过来草诏。她又向李贤冷笑:

“你对你的表兄弟倒是真不错,长孙浪,薛家兄弟,武家兄弟,一个个往京城里捞回来。还有宗室诸王,也颇有人上书给你说好话的。但愿这些亲戚,将来都能承你的情吧。”

李贤心里一阵发虚。难道他派赵道生去秘密会见蒋王恽,又被母亲探听到了?

那小才人上官婉儿到来,听了天后口述到一边草诏。天后盯着她寻思片刻,又向天皇道:

“大家,阿允既然想去昭陵迎回六骏,我看,就让他去吧。难得他对祖宗一片诚敬之心,又不辞辛苦,愿意跑那么远。大家这些天的病情看着也甚稳定,有妾服侍,想来无碍。只是六骏那案子,事涉神道,昭陵又是灵异地界,只阿允带着东宫的人去,我做娘的还不放心。依妾看来,不妨让明师也跟阿允一起前去,当时他也全程目睹了六骏失踪过程,牵涉甚多。有什么事,明仙师还能帮阿允一把。”

李贤立刻明白天后这是不放心自己,怕他在昭陵乱作手脚,指派明崇俨随身监督。父亲抬手抹了抹自己额头,沉吟:

“也行吧……我近日确实觉得松快了些,明师离开一阵,大约也不妨碍什么……”

“婉儿,”天后忽然又呼叫,“六骏失踪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在昭陵上?”

小女官正低头奋笔疾书,猛一听这话,倒吓了一大跳,忙搁笔伏奏:“是,婢子当时跟随郭……和周……”

她连说两人,却都是已经认罪伏法的,名字到嘴边才生生咽回去,实在晦气。天后不觉一笑:

“要不是得服侍照料天皇,其实我也想去昭陵,亲眼见证六骏回归的神明一幕。你替我去吧,你下笔快,路上每日写报状,让驿骑送回来。天皇和我都遥观注目着你们——马到成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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