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一早出门了?”李贤立在东宫嘉福门外,惊讶地问守门卫士,“什么时候还宫?还不知道?”
他家里有事,两天没出门,今日到东宫见大哥,却在门口被拦住了。问两句,正当值的太子右卫率黑齿常之出阍室过来行礼。
黑齿常之是百济降将,身高七尺余,形貌威猛,为人却细心谨慎。他降唐入朝已有十几年,早说得一口流利汉话,向雍王禀报太子一早陈卤薄、乘四望车,戴白纱帽着祭服,先后往赵国公长孙延和中书令阎立本府上临吊去了。
真是不巧。赵国公和阎老相一是皇族外戚,一是三朝老臣,生前和死因又都各有缘由,当得起监国太子亲临致祭。东宫正式出幸,动用车驾卤薄以及卫士官吏都隆重麻烦,两家一起走完最合适。看来正午前是见不着太子了。
他是在嘉福门前等呢,还是进宫去等,或者干脆先回家,明日再来?李贤立在门前犹豫着,黑齿常之又进前半步,脸色沉重:
“大王休怪卑官多嘴。今早太子在门前下辇换车,某一边侍立,看太子神气十分不好,面皮蜡黄,举动也得人扶。宫内传说,近几日殿下身体不豫,却不肯推后临吊日子。大王若有闲冗,不如去赵国公或阎中书府上迎接太子……”
“身体不豫,还穿戴着祭服去临吊?两家?”李贤一听就急了,“你们怎么不劝住太子!这要出了事,谁担得起干系!”
“大王恕罪。阎家令告假为其叔办葬,宫内别人的话,太子更不听……”
李贤没心思再跟这异族将军扯皮了,招手示意自己卫队长史元真牵马过来,又问:“太子先去的是哪家?长孙家还是阎家?”
还没听到答话,忽闻远处天街尽头传来鼓乐吹奏声。
这是东宫卤薄车驾队伍回来了,比预想中要早得多。再细听,随驾太常乐人吹奏的《采茨》曲音显仓皇急促,李贤心头涌起不祥感,急步上前去迎接那辆张朱红长篷紫油盖的四望车。
车辇前后从驾队伍里,一人的麻衣素服明显有别,走近了看,李贤发现那竟然是太子家令阎庄。
他本来该老实呆在叔父家帮办丧仪,怎么忽然一身孝服扈从四望车回来了……而且紧贴着车辕步行,不时回头望一望帘后,光从身体姿态来看就相当紧张忙乱。
“当时公……”
阎庄抬眼看到李贤,倒松了口气,示意车驾停在嘉福门前,凑近车帘向里小声禀报“二郎回来了,在等殿下”。
素帘一掀,太子的白纱帽先探出来,然后是李弘的憔悴脸孔。他气色果然不好,勉强向弟弟笑一笑,摇摇晃晃地踏出车门——
身子一歪,直接往前扑倒摔下。
李贤想都没想,上步张臂伸手一接,正把大哥抱个满怀。四周一片人声慌乱,阎庄在喊“快把辇子抬过来”,东宫储君声息低微:
“别声张……阿允,别传开……”
李贤会意,半抱半兜着太子匆匆走进嘉福门,史元真等人隔绝东宫外天街上过往官员的好奇目光。阍室里已有人抬大胡床出来,放在门洞阴凉里,李贤把大哥的身子小心放到胡**,让他倚住石砌廊壁,自己跪在他身边探视。
皇太子的脸容毫无血色,冷汗涔涔而下,呼吸也急促不规律。阎庄又叫着让人进去找侍御医,李弘眼睁一线:
“没事,阿允,别怕……我昨夜没睡好,早上也没进食……歇歇能缓过来……”
“没吃好没睡好,你还非得去临吊,遣个人替你去能怎么着?”李贤忍不住埋怨,见大哥又开始咳嗽,伸手先给他扯开厚重的祭服交领。阎庄送个水囊过来,二人扶起太子,给他灌几口水下喉,让他咳得轻些。
李贤知道侍御医说大哥近年操劳过度,痨瘵入肺,气疾缠身,如今又赶上夏秋之交,更容易发作。内宫抬了步辇过来,他和阎庄左右扶抱着太子上辇。往起居内殿行走途中,当直御医也赶到,一同服侍李弘回到自己寝殿。
东宫内官钟氏带着侍婢宦使,也是一顿着忙,七手八脚把太子安顿好,汤药粥羹一碗碗端上来。李弘喝下安神饮子,咳喘渐平,向陪在身边的弟弟勉强笑道:
“我刚想起来……恭喜啊,三个儿子了!”
前天,雍王府张孺人生下一男,是李贤的第三子。东宫当即遣中使赏赐庆贺,又派信使飞马至潼关,追上东幸洛阳的天子大驾报讯,天皇天后自也欢喜有赏。太子至今无后,英王李显成婚未久也无所出,他们的小弟幼妹年纪还小,李贤这三男就是当今帝后的所有孙辈,很受珍视。
“耶娘赏了不少洗三的添盆,又嘱咐好些话,这两天我都不得闲。”李贤笑着摇头,“有什么可欢喜的?我还以为这次该是女了,给阿娘添个长孙女,还有趣些,居然又是个臭小子!”
“这什么话!阿允你真不惜福,小心报应——儿子你不要,给我,我要!”
太子是开玩笑的口气,话说完了,苍白脸庞上却掠过一片红晕,眼神也黯淡下来。李贤有点自悔失言,打叠肠肚想转开话头,李弘却又重复:
“我当真的啊!三个里头挑一个,过继给我吧,我养着。”
“别闹了!”李贤笑出声,“大哥你才几岁?来日方长,好几十年,眨眼就子孙满堂了,现在着急过继儿子干嘛?”
“你舍不得?”太子扬下巴。
李贤对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们兄弟都心知肚明,这句激将没用。李贤对女人孩子向来不上心,他长子光顺两岁多了,见到父亲就躲,别人不提点连声“阿耶”也不叫。次子跟他一样不亲——在皇室王府,这情形倒不稀奇,但也可见李贤哪会有“舍不得儿子过继”的心情。
他只是觉得大哥没必要养子立嗣。虽然东宫如今也是无子无出,可李弘才刚二十出头,内室不乏宜男媵妾,又马上要与太子妃裴氏成亲大婚,很可能明年就有嫡长子。听父亲的口风,如果裴妃生下健康有福相的儿子,可考虑先立为皇太孙以定国本,所以大哥这是急什么呢……
“是,我还年轻。”李弘轻轻叹一口气,“古来帝王将相,老年得子继承家业的,也不乏其人。可他们总是有些缘故的,比如汉武帝,是因为原配陈皇后不育又善妒,长子戾太子又……比如蜀汉刘备,半生征战,数丧妻子,那都是不得已。我长在深宫,这么多年,内室连一个怀胎的都没有过,只怕将来也……”
李贤默然。太子这隐疾,帝后都焦虑,各种名医仙方不知找过多少,每天灌下无数汤药,至今不见效。自己这没心没肺毫不在意的人,倒是一个接一个得男,上哪儿讲理去。
不想让大哥继续纠结这事了,他提起自己今天来东宫的缘由:
“二圣想见孙儿,叫我带着娃娃们和女眷去洛阳。我正好把长孙浪跟上官氏也一并带去,本来想问问,大哥你要不要一起走,但看你这身子,再歇一阵上路比较好……”
“说的是,你还是早点动身去洛阳吧。二圣本也不愿膝下骨肉分离太久——我是奉敕监国,没办法,你还是去和三弟他们一起尽孝。唉,阿耶的病也是……多少年了。你去洛阳,早晚入宫晨昏定省,尽温清之礼,也免得有人挑拨闲话。”
“闲话……谁啊?”李贤呻吟,“还用人挑拨?阿娘看你我哪个地方顺眼啊……”
李弘嘘他一声:“少说这些!你还嫌死人不够多?”
提及“死人”,兄弟俩都沉默了一会儿。李贤知道为这桩新发的中毒案,太子深深自责,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慰转寰才有用——至少小赵国公长孙延是板上钉钉地无辜受了他兄弟俩的牵连。
“昨日传来一封天后手敕,对这案子也很烦恼。听语意,似乎洛阳那边,朝野也议论纷纷的,颇有人怀疑是武氏对长孙氏的报复……”
“所以天后直接下令,把武敏之带去洛阳,由她亲审,我们算管不着了。”李贤翻白眼。武敏之一进长安,就接到了这个敕旨,他小子趾高气昂扬长而去的身姿还在他眼前晃呢。
太子没理会他的牢骚:“我命礼部准备让长孙延之子袭爵赵国公,长大些,主持老舅公家的祭祀……迁墓归葬昭陵的事,指望那孩子是不能了。长孙浪虽看着有些能耐,他又得着重寻找六骏雕马砖,也顾不上这一头。给无忌公迁葬这等艰难费力差使,我看最好也交由礼部或者鸿胪寺,派个官员去黔州,先把老赵国公父子的遗骨带回来再说……”
“这种细务,大哥你就别操心挂怀了,行不行?”李贤无奈,“你就出个东宫令,叫礼部去办。这点差使又不难,办不好直接撤换主事官嘛……”
“你说得轻巧。涉及长孙家,谁不躲着走?我想得细致些,一步步直接往下压着推着,他们还不好太敷衍,否则你看着吧……五年以后能有人去黔州找老舅公遗骨,就不错……”
一句话说长点,李弘又咳嗽起来。寝殿里的侍人都被支出去了,李贤往前挪到床沿,扶起大哥拍抚后背帮他顺气。太子捂住嘴大咳两下,总算平息,躺靠在弟弟臂弯里,低声问:
“阿允,为什么要着意长孙家和文德皇后,你懂吗?”
不就是为了扶持武氏的政敌,尊崇天子生母,暗示天下大权会渐渐重归李唐帝系么?李贤满眼疑问瞧着大哥,听他轻声解释:
“你我都没福份面见阿翁阿婆。太宗文皇帝事迹,我们从小听得多,宫中却几乎没什么人讲谈文德皇后,你留意过没……之前我还以为是太尉老舅公的关系,阿娘不喜欢听人提长孙家……这两年在外面听儒臣讲经史,我慢慢才知道了……祖母……文德皇后,才是母仪天下的中宫典范……一心只做贤内助,从来不揽权……先帝要她帮着决策理政,她都坚决不肯的……阿娘怎么能让人尊崇她……”
“我懂了。”李贤恍然。他们的祖母长孙皇后,与当今武皇后简直是一根线上的两头极端。尊崇长孙氏、大力宣扬文德皇后的妇道仪范,就是在抨击武后公然操控朝政的作派离经叛道,号召天下人摒弃之。
“最妙的是,天子孝母,任何人都说不出二话来。”李贤想着想着笑了,“也难怪阿娘对此怨气这么大,不惜命武敏之弄死长孙家的小赵国公泄愤,还饶上阎令公一条老命,警告世人……”
“你别乱说。”大哥警告他,“就算真是武敏之下的毒手,这话也不能从你嘴里传出去。”
“嗯,明白。我到洛阳以后,想个法子,把这案子的细情在朝野间散开罢了。”李贤又想想,“最好能传到几位老谏臣耳朵里,连阿耶都敬重的那几位,刘仁轨郝处俊他们,能鼓动他们上表参奏一本最好。”
“做得仔细些,千万别走了风声。要是没把握,宁可不做,静观其变。”太子叮嘱一句,又道:“你动身之前,遣个心腹悄悄去见阎当时,他有物事给你。”
“什么物事?”
李弘笑笑:“你见了就知道。我猜度着,你带到洛阳去,等武敏之邀功请赏的时候,那物能有大用处……唉,只是这些,毕竟还不够。”
“什么不够?”李贤觉得大哥说话越发高深莫测了。他兄弟俩从小一起长大,心意相通,无话不谈,近年来这种情形却越来越多。太子也不是有意要瞒他什么,只是……心思转得太快太灵动?李贤并不蠢笨,却常有跟不上他思路的艰滞感。
“武敏之毕竟只是年轻小辈,且他其实都不是武家的人,再怎么作恶造孽,最多祸及自身。以……二圣恩情,武家的势力,不那么容易倒啊……”
太子这声叹息,李贤倒是模糊懂了,意思大致是就算通过这一系列操作扳倒武敏之,也动不了他们的母亲,收不回天后掌握已久的大权。他安慰大哥:
“慢慢来。好在阿耶的态度越来越明确了嘛,你好好保重身子,成婚得男,绵延嗣系,阿耶自然会帮着我们,一步一步移权给你。”
李弘摇摇头,沉吟片刻:“你上回叫人去掖庭查找上官氏之母,是谁办的差?也跟阎当时交接一下,我想,这条线还得追下去……十年前上官仪那案子,牵连太多,阿耶也心有不甘,或者可以从此入手……”
找到合适理由翻案,直接贬斥天后么?李贤对此没多大信心,不过想到那上官氏,他不由得一笑:
“大哥果然是仁主,不肯平白消受美人恩的?那一夜……说不定她时运佳,已结珠胎?”
太子笑笑挥开他,没接这话。兄弟俩又谈了些机密言语,眼见大哥亟需休息,李贤退出东宫,回自家准备上路。
几天之后,他带着妻儿家人及长孙浪和上官婉儿等人,辞别皇太子,向洛阳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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