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阿金从睡梦中唤醒之前,敏之正在自家大园子里闲逛。
荣国夫人府在离大明宫很近的长乐坊内,府里有一座大花园、许多亭台楼榭和酥胸如雪的美人。无论白天黑夜,总有柔软迷离的丝竹歌乐缭绕在湖面水波上、岸边柳丛间。
冀王和太平公主刚出生,二姨母武后处置政务忙碌,母亲韩国夫人经常住在宫里“帮忙抚养皇子公主”。但奇怪的是,母亲又常和二姨父大唐天子一同“驾幸”荣国夫人府,回来住上好些天。那些日子,宫府内外,到处都是静悄悄的,也看不到一地人跪叩迎驾的场面。
敏之和妹妹一直跟着外祖母“阿婆”起居。荣国夫人杨氏外表比她的实际年龄年轻很多,高高梳起的半翻髻没几丝白发,眼神清澈明亮,慈爱又威严地指挥照料着家里所有人。没人敢违抗她,连已经正位中宫的二姨,都对生母言听计从。
也是在阿婆手里,几粒药丸下去,敏之从男童变成了男人。
后来母亲无声无息地死了,但那并没削减大花园里的美景。敏之的妹妹,二姨父满含宠爱地唤她“小贺兰”,已经出落成一株光艳照人的娇花,比其母姨有过之而无不如。
妹妹唇角左边有一小粒淡红痣,她微笑时会轻俏地扬起。那本来是极容易掩盖的,宫中女子惯用胭脂或花子点面靥,她只需要在右颊也妆点一粒即可,但她偏不。她也不肯用厚重的铅粉敷满脸庞、再扫红妆提气色,她日常素颜示人,有意无意地炫耀自己天生肌肤白嫩柔腻如凝脂,双颊透出十六七岁少女的青春红晕,眼波流转,语笑嫣然。
再后来小贺兰成了二姨母身边的奉衣女官。过一二年,并没出嫁的她,忽然有了个“魏国夫人”的封号,而没一个人知道她理论上的丈夫“魏国公”是谁。
再后来,就是乾封元年正月初一的泰山封禅了……
“阿郎!阿郎!”
敏之在温暖厚实的衾被里醒来,侍婢阿金正着急地推他,告诉他宫中来了一队卫士,说是奉天后敕令,宣周国公即时入宫见驾。
窗外风雪声凄厉可怖,夜色犹浓。这时候,宫门应该不会开闭的。
但那队禁军卫士衣甲鲜明、符契无误,又不象是贼人冒充……出了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
敏之那位缠绵病榻多少年的二姨夫,终于驾崩归天了?
那倒也好,反正陵址也选定了,又值冬天,尸首存得住。发几十万民夫拼命赶工几个月,在来年春夏到来、尸身腐烂殆尽之前,也许来得及把天皇陛下隆重安葬进他的陵墓里?
一边大不敬地腹诽,敏之一边让阿金照料自己穿好了衣裳。他背上鞭伤好得差不离了——从小挨阿婆抽打,早就习惯——发烧等症也早痊愈,纯粹为了躲风头遮羞脸,这些天才借口养伤治病,没出门。
推开寝堂门,往外一看,敏之小吃一惊。漫天大雪中,阶下站立的十名禁军卫士,虽执着明晃晃刀矛,却都身穿麻布袍、白帻缠头——难道天皇真驾崩了?
“请周国公换素服。”领头的卫队长行个礼,虽神情严肃,倒还恭敬。
敏之松一口气,忙道“稍等”,关上门回来命换衣,又把阿金骂了一顿。侍婢也觉歉意,请罪说是自己夜半受惊太过,吓得忘了关注卫士衣着。想到家里这些下人最近都跟着自己受气不得意,到处夹着尾巴做人,敏之也罢了。
天皇驾崩,二姨母命自己连夜进宫,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敏之思考了下,觉得利大于弊。二圣临朝已久,武后势力深厚,轻易动摇不得。太子毕竟还年轻,虽然这几年深得君父爱重,有一步步夺权的趋势,但人事布局未毕,天皇也还没公开传大位。所以二姨父死的这个时机——
天皇陛下,真是正常病死的么?
一念至此,敏之呼吸为之一窒,忙加快更衣换幞头靴袜的速度,也穿了一身孝服出门。家下人牵过马来,他带了两个小奴,随那十名卫士出坊出城,顶风冒雪进西苑,直入二圣寝宫。
今年夏秋的时候,二圣命修葺增建在西苑内的寝宫,增添了不少亭台池榭,命名为“上阳宫”,至今还没完全竣工。敏之知道,天皇的打算是等上阳宫建完,太子又全面接管朝政、生下嫡孙,他老夫妇就宣布退位,长居上阳宫做太上皇、皇太后。
还是那话,二姨父死的这个时机——不对,不对,不是天皇驾崩。
宫苑内外的卫士宫人,虽然大都换了孝衣,寝宫廊下站班的服侍天后的尚宫女官,却还艳妆盛服,只是都眼观鼻、口观心,大气不敢喘。如果是山陵崩丧,这情形不会出现。
那么是谁死了呢?
敏之一溜小跑提衣襟上阶,地下雪滑,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他扶住了廊柱,一扭脸,忽见上官婉儿也穿着女官衣裙,身型一闪避入屋后,明显是在躲避他。
自这小贱人到了天后身边侍书……不,自从她和那长孙浪叛投雍王兄弟,敏之一想起她,就恨得牙痒痒。无奈他既不敢随便动天后身边侍婢,又找不到上官的母亲郑氏,竟然对她束手无策……目前。
可堪安慰的是,不管这贱婢对太子兄弟和天后说了些什么,天后对郭尚仪仍然器重信任,甚至将最疼爱的幼女交她抚养。也许上官婉儿仍然忌惮武家的权势,没敢在天后面前诋毁敏之和阿郭吧……
阿郭。
敏之进内堂叩首行礼,待二姨母叫起,他撑起上身,一眼就瞧见了跪在天后身边的郭尚仪。
外袄长裙脱卸,披头散发,伏地颤抖待罪。
天后端坐在屏风前,也是一身家常室内衣裳,松挽云鬓,毫无脂粉花饰,满脸疲态,比敏之平时见她的模样苍老了二十岁。她面前案上放着一套麻布衫裙,也是孝衣,却没穿上。
所以死的到底是……
“敏之。”天后开口问他,声音轻柔而又坚定明晰,“你什么时候将那蓝毒药又给了阿郭,教她害死我儿太子弘?”
晴天霹雳。
一瞬间,敏之全身的血液都抽空消失,四肢百骸游**无力,随后所有血液又都冲上头顶。他心跳得要冲出腔子,张开嘴,艰难地喘了好几口气,才瘫在地下,几乎哭出来:
“臣……没……不敢……臣冤枉!”
“冤枉么?”天后冷笑,“太子死后,口唇变蓝,脸皮发青,极似你在昭陵毒死的阎立本、长孙延二人症状。这等厉害的毒药,不是你传递授意阿郭的,她一个内人女子,却又从哪里得来?”
有一柄大槌在敏之脑后不断敲击,咚咚作响。他能听到二姨母在说什么,却几乎无法理解她的话语含义。这时郭尚仪终于也哭出声:
“贱妾死罪……妾办事不谨,求天后赐死……妾实实不敢起心害人,更别论是太子殿下……妾真的没有下毒啊……”
“没有?”天后又扭脸质问她,“怎么合璧宫里好几人指称,你在膳房里几次进出,经过太子夫妇当夜进用的酒食,又在裴妃叫喊时第一个冲进他们寝殿?我只叫你在西佛堂给阿奴做一番供养,你到太子的膳房和寝殿去干什么?”
“回……回天后话……贱妾因佛前供食来得太晚,去膳房催过几次是真,并不知道哪些是太子的酒食……后因安置合璧宫新到户婢,路经寝殿窗下,忽听太子妃尖叫,贱妾未曾细想,便冲进去看究竟……当时殿下已……七窍流血……”
听着郭尚仪断断续续的回话,敏之渐渐清醒过来。阿郭并没有滥供诬陷他,没有,事情还有转机。
他偷偷抬眼,注视二姨母唇角下抿、双眼如刀的神色,忽然觉得这一幕很熟悉。
很熟悉,他见过。
乾封元年正月初一,泰山封禅。除了年老的阿婆之外,敏之认识的所有人,都跟从圣驾东行,还有朝中大臣、各国使者,两京官道上的队伍浩浩****,从未见过到头尾。
敏之那年已经出仕为“尚衣奉御”,是督理御服的天子近臣,日日骑马随行在帝后车驾旁,对一路看不完的新鲜风景兴奋雀跃。
皇帝的病情已不太好,行路无论是骑马还是乘辇,每天傍晚驻跸落驾时,脸色总是青白疲倦的。武皇后会先命魏国夫人率女官宦使扶持着天子安顿下来,照顾妥当,自己再去处置封禅队伍里千头万绪的麻烦事。
二姨母有一副铁打的身躯,也是在那次封禅大典当中,敏之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皇帝一路都在环绕的侍人当中休息着将养着,偶尔召见臣工问问话,就显出劳苦倦容。武皇后,几乎没人见过她进食睡眠,无论白天黑夜,无论是朔风呼啸还是雪花飘落,无论她在车辇上还是寝帐中,永远都有人向她觐见禀报各种消息事务,永远都有人持着“皇后敕命”在长长的队伍里奔忙。
所以那一盒原本进献给皇后的精美膳食,皇后一口都没吃,听上去也就……很合理可信?
那是已经完成封禅大典、往洛阳的回程路上。远方地平线上依然可见巍峨起伏的泰山身姿,近处视野中全是随御营行驻的一顶顶帐篷。卫士在营地执戟巡逻,宫役向各寝帐分送着食水热汤,敏之忘了为什么事在御帐外面站着,突然听见帐内传出女子凄厉的尖叫声。
他冲进大帐外间,看到妹妹的躯体倒在地上蜷曲成一团,眼球暴突、舌头伸出、七窍流血,平时那么娇美明艳的面容生生化成鸠盘荼厉鬼。
救回来自然不可能了。二姨父闻讯赶到,与敏之在小贺兰的尸体旁相对而泣。天子怆然:“早上还好好的,我去朝议回来,她就成这样了,怎么会如此突然?”
敏之只是哭。泪眼模糊中,二姨母就是如今这样的神色,唇角下抿、双眼如刀,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后来敏之知道了,泰山封禅,朝廷依古礼召集了附近地方的中高级官员朝集,各地方官纷纷向天子御营献食求进。其中有武皇后的两个堂兄弟武惟良、武怀运,都在中原山东一带做官,也以外戚身份献食入帐。皇后因是娘家人所献,特命分赐魏国夫人同享。
那时皇后的两个亲兄长已经获罪流配,武惟良兄弟认为该当由自己继承皇后父周国公的爵位,但皇后之母荣国夫人却坚持由亲外孙贺兰敏之承爵袭食封。此事尚未决定,武惟良兄弟及其家人已在朝野到处散布杨氏、韩国夫人和贺兰氏母女三代恃宠悖乱宗法、媚惑天子的消息。由此,武惟良兄弟也步了堂兄弟的后尘,全家斩杀妇孺流放,活下的来的人都改姓为“蝮”,发配岭南。
也是那件事以后,敏之才正式改姓为武,继承了周国公爵位。
那是他的母亲和妹妹,世上唯一真心对他好过的两个人,用身体和性命换来的。
郭尚仪还在哭,哀哀诉说她的无辜冤屈。武皇后脸上依然是那副冷酷称意的表情。敏之看着,忽然觉得如果真是自己与阿郭合谋,下毒杀掉了太子弘,那也不错——
我恨他,我恨你和你生的儿女,个个都恨。他对着面前的二姨无声诅咒。我最恨生下你这个妖婆的老贱货,她****无耻、阴险毒辣,是天底下最不要脸的女人。我也恨你那个寡廉鲜耻色欲无度的皇帝丈夫,你们一家人个个都不得好死。你的大儿子刚刚中毒惨死吗?好极了,报应终于来了……
天后的目光忽然又扫过来,敏之吓得立刻又伏地俯首。
“我给你们两个最后一次机会,说实话。你们都是我武家的人,若有别情,我自然会出头替你们做主。”天后冷声警告,“天皇还不知道太子已薨,但雍王——明日他就是新太子了——正在合璧宫伏尸大哭、痛不欲生。他兄弟俩的情份,你们都知道,阿允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与他大哥之死有关的人。”
是的,敏之知道。就算没有杀害太子的嫌疑,李贤也会很乐意地搞死自己。光凭他一时兴起与前杨氏太子妃的事……
身上打个寒颤,他向二姨母再拜稽首,口中赌咒发誓,无论是太子薨逝还是什么突厥蓝毒药,都与自己无半分干系。若天后查出他有一字虚谎,他全家甘受诛戮。
这么说着,敏之还是心里不踏实。他知道二姨并不十分喜欢自己,甚至比二姨父待自己还冷淡些。要不是她早先对自己至亲下手太狠,武氏一门男丁几乎杀绝,这周国公的爵禄也落不到自己头上。
唯今之计,若要自保,还是只有一条路最稳妥……
太平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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