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内侍省给婉儿安排的临时住所,在掖庭宫通明门内。孤零零一座小院,有些下人服侍,婉儿和两个侍婢居住安适,只是离东宫很远。
这么安排大概是为了避嫌。效果挺好,完美阻断婉儿去和阿浪私会的念想。
她随同太子贤到长安,只能停留两天。东宫得处理一些紧急政务,然后车驾继续上路往洛阳去。婉儿有一半天空闲,带着婢子回了一趟掖庭里自己和母亲的旧居。她从小为邻为伍的那些粗使婢妇,仍有不少居住原处,围着“上官才人”大大赞叹奉承一番。
婉儿并不是去衣锦昼行富贵还乡的。她主要为了再看看母亲失踪前是否留下了什么线索标记,或者给同院人留了什么口信。可惜什么都没有,她们母女住了十年的旧屋,此时也被安排进了新户婢。
回到通明门内小院,婉儿进屋,正卸脱帔巾,守门宦人来禀报:“东宫传召上官才人过去议事。”
婉儿只得把帔子再绕上,又戴了帷帽,出门只见东宫来使牵着两匹高头大马,等在路边。
只有两匹马?婉儿略觉诧异,又见那一身粗灰布袍的东宫使者遮遮掩掩的,头面都避在马颈后不肯露出,便知有缘故。绕过马身伸头一看,向她眨着眼睛微笑的,不是阿浪是谁?
她脸上一热,心花怒放,忙回头向自己的两个侍婢道:“东宫有令,只召我一人前去,你们不必跟着了,回屋歇着吧。我听完差就回来。”
也不管她们怎么回复,婉儿快步接过上前接过一匹马的缰绳,与阿浪并肩出通明门,认镫上骑。冒充东宫使人的阿浪上了另一匹马,在前引路。
阿浪身有符契门籍,过关无碍,一直把婉儿带出长安城北芳林门,进了皇家禁苑。这是皇室贵戚围猎阅兵和司农寺种植耕稼之处,地域广大林泉幽深,几乎看不到什么人。二人纵马找到一处草木围拢的僻静池塘,下鞍任由坐骑吃草饮水,婉儿摘掉帷帽,直接扑进阿浪怀里。
二人寻个干净地方坐下,相依私语,互道别来所闻。谈了一会儿,婉儿就觉出阿浪心事很重,虽勉强笑着和她说话,笑容却殊乏欢快。
“出什么事了?”婉儿问他。阿浪又迟疑片刻,从马上携带的包袱里拿出一封书信:
“婉妹你先沉一沉心。这是苏大写的,他叫我宅子里一个户奴从洛阳送来,昨天才到我手里。书信里提到了令堂,不是好消息,你得……有个准备。”
婉儿有准备。她寻找母亲这么久了,阿浪等人也卖力帮忙,至今却只有一鳞半爪消息,近期连天后都不再向她提郑夫人了。她颤抖着双手从阿浪手中接过书信,打开来看。
苏味道文笔华美措辞委宛,然而婉儿读到“天不报善,歼兹懿淑,柱落炎州,光沦雪县”,泪水就模糊了眼睛。一双手臂安慰地搂住她身子,婉儿回头把脸埋进阿浪肩窝,放声痛哭。
阿浪轻轻拍抚她后背,低声哄劝,如抚幼儿。初夏微风穿林度水而来,带起寒凉气息和木叶纷飒声。雾迷曲涧,藤逸霜蹊,天地失色,他的怀抱是世间仅存的温热。
婉儿伏在他双臂之间,哭得泪干肠断。阿浪轻声叹息,在她耳边低语:
“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亲人一个个的,都走了,世上只剩自己孤身一人。节哀顺变吧,慢慢习惯了,会好起来的。你还有我呢,我也还有你。我们都还年轻,还能这样相伴很多很多年……”
泪水渐渐少了,婉儿抽噎不停,一时还不想开口,只是依偎在阿浪身上,听他的喁喁情话。阿浪又讲了些长孙宅下人的口信,说出洛阳前,苏味道已和野葱儿同赴龙门石窟寺,去寻找郑夫人的棺厝。预计等太子车驾回到洛阳,他们就能找到了。
找到母亲的棺材,又能怎样呢?婉儿茫然地想。
他们上官家祖籍陕州,然而祖父上官仪自幼随父迁居江都。大业十四年江都之变,全家遇害,只上官仪藏匿幸免,避祸剃度为僧。入唐进京之后,祖父得贵人提携,考中进士,在朝为官,累迁至宰相。上官家算是名门望族,应该是有祖茔的,婉儿却不知道在哪里。她母亲理应与父亲上官庭芝合葬于祖坟墓园,可父亲受牵连被诛,如今尸首在何处,她也不知道……
“合葬不急,我们先慢慢打听出来你父亲的后事,再作决定不迟。”阿浪许诺,“这事交给我,怎么也不会比我给父母合葬更困难……唉。”
他垂头丧气,搂着婉儿不说话了,无奈中更多了些哀痛的模样。婉儿直觉这里面也有事,轻声询问,阿浪便向她讲了自己在资圣寺的所见所闻。说完他母亲新城长公主的悲惨遭遇,阿浪亦忍不住流泪:
“我真是个不孝子,难怪外公要用雷劈我,活该当的。我只知道怨恨母亲不和我父子一起流贬边荒,后来听说她又改嫁,更暴跳生气。我就从来没想过,她那个身世地位,自己竟还一点作不得主,还会被生身父母拖累,让兄嫂当个门面树戟一样来回拨弄……她受了那么多苦,最终也没对不起我阿耶,我却恨了她半辈子……”
婉儿听着,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掉下来。她双手拢住阿浪一只手掌,轻轻叹息:
“世上妇人,率多苦命如此。令堂贵为帝后爱女,天皇幼妹,竟也逃不过运命摧残,太不幸了……”
“什么运命摧残?”阿浪擦着泪冷笑,“她明明就是被她兄嫂害死的,那姓韦的也有份,杀了不冤。我要是早知道这事,什么找砖,什么太宗显圣,什么金针治眼,哼……不杀了皇帝夫妻给我娘报仇,就算对得起太宗了!”
这大逆不道言语,倒没吓着婉儿。她其实在宫内隐约听过一些关于新城长公主之死的闲聊,其中提到天皇对幼妹亏欠很多,远比阿浪知道的为多。
她没跟阿浪说这些,也是怕他到处去打听实情,然后一怒之下有什么激烈举动——刺王杀驾是容易的事?哪怕在二圣寝宫内,哪怕他真乘其不备一举弑杀成功,之后他要怎么逃出宫禁全身而退?
“如今你知道了实情,打算怎么办?”婉儿问他,“回洛阳以后,你还得进宫去见天皇……你真打算杀了唯一还活着的嫡亲舅父?”
阿浪摇摇头,语气黯然:“要报仇的话,我长孙家几百口的血海深仇,都该算到皇帝夫妻头上,其实也不差我娘一条命。天皇对我挺好,很信任,让我给他治眼的时候,我要想报仇,何其方便……他对自家亲戚下手虽然狠,毕竟还不是个昏君暴君。我奔走各地,看见老百姓大体上还算安居乐业。杀了天皇,太子继位,我不觉得会更好……这事我干不出来。”
婉儿悄悄松一口气。阿浪握紧她的小手,十指环扣:
“可我也不想再见那个舅父了,一面都不想再见。我都想不出还要怎么对他磕头行礼,陪着说话聊天……婉妹,你我直接走吧。”
“走?”婉儿一惊,“去哪里?”
“我还没想好。天下之大,去哪里不行?我们先找个隐蔽地方躲起来,过一两年,等风气过去了,再去洛阳找苏大他们,把你父母的后事、我父母的后事都悄悄办了,这世上就再没什么羁绊,只剩我们两个相依为命,四海为家……”
婉儿一时没答话,偎靠着他肩头,凝望眼前林间池塘里的粼粼波光。两匹马都没拴系,在附近安静游**低头吃草。阿浪脚下丢着个包袱,里面不知还有什么。如果他们就此逃亡,这些就是他们仅有的财物。
倒也没什么。
回到掖庭外,回到洛阳宫,婉儿一样身无长物。她眼睛所见,触手所及,都是二圣恩赏,没什么属于她,也没什么割舍不掉……唔,除了那些藏书。
藏书也不属于她,可她总觉得不读完就亏负了自己似的。她从小唯一的爱好和梦想啊……但这也不是个理由。她难道能对阿浪说“我不想和你一起走因为你没有一整楼的书给我读”?
“太仓促了。”她只能这么回答他,“现在就走,你我手头还有一大堆事没办完,断麻乱絮似的,扔给谁合适?狄公、索七娘、苏郎……你真能把他们抛到脑后,一辈子不管不顾,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不惭愧亏心?”
“怎么你和狄公的论调一模一样?”阿浪笑了起来,“本来是他提醒我,东宫又卷入宗室内乱,回洛阳以后恐怕你和我都有新麻烦。要做长久夫妻,得考虑现在脱身。我包起身边几件值钱细软,说要来接你走掉,狄公又说这么走不行,我还罢了,你是天后身边侍书女官,掌握机密太多,朝廷和东宫都会大力搜寻我们……”
“狄公说得对啊。”婉儿不明白阿浪为何想不到这一点,“你说天下之大,去哪里都行,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两个逃到哪里,能摆脱官府追捕过轻松日子?”
“其实也有地方,往西域走,只要越过都护府的边境守捉,就……唉,先不提那个。狄公给我筹划了一个计策,你看行不行。”
太子车驾从长安回洛阳,出陕州后,官道分为南北两路。崤南道较为平坦宽阔,车马通行便利,路边风景优美,不着忙时,皇室官僚多愿走南道。然而南道绕了一个大弯,比北道要多行上百里地,消耗时日。这回太子贤回洛的行程紧急,他们已经定下来要走崤北道。
崤北道翻山越岭,夹道险隘,靠近渑池有一段山路尤其弯曲狭窄,一面紧挨山壁一面是悬崖河涧,无法容两车并行。时逢春夏,山上草木蓬生,车队经过那一段狭路时,往往前后不能相顾。
“那段路走不了大车,你和两个婢子分开,自己独乘一辆小马车。我会安排打点好,走那一段山道的时候,让辟邪去给你驾车。”阿浪告诉婉儿,“行到最高最窄处之前,他看好地势,先让你偷溜下车,到树丛里藏好。然后他下车时故意刺马,让惊马拉着空车翻下悬崖。我会想法走在你附近,听到声音,赶过去救你,一时情急也纵马坠崖……”
“太冒险了!”婉儿惊呼。
“没事的。那段路我有印象,悬崖上长了好多树,也不是特别陡峭,我一定能抓住树枝之类自救。”阿浪安慰她,“车马都滚落悬崖,摔成碎片,崖下又是河水急流,别人都会以为我们双双死了……我们能得自由,也不会连累朋友。以后在暗地里做什么也都方便了。”
婉儿抓着他衣襟,只是摇头不允,哽咽:
“我娘已经没了,我在这世上再无一个亲人,就剩你一个……你做这么危险的事,万一失手,我还怎么活下去?你要非得那么办,还不如现在我两个就走,我跟你逃到天涯海角去。吃苦受罪也好,提心吊胆也罢,至少你能在我身边好好活着……”
“你跟我走,就只能吃苦受罪提心吊胆么?”阿浪苦笑。见她又哭得厉害,只得先不提了,二人相拥慰藉。
泪水充溢已经肿痛不堪的眼眶鼻腔,婉儿把脸埋进手巾里,这时焦急已多于悲苦。她的确害怕再失去阿浪,可……还有一些情绪,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她并不觉得如今已经到了必须私奔逃走的时候。还可以往后再拖一拖,等一切都处理得更完满些,他们再从容计划离去不迟。
“明崇俨并没和我们一起回洛阳,我俩的事,看样子太子也不那么上心,还能再瞒……”婉儿试图说服阿浪,“他们宗室母子又闹起来,也没什么,反正一直都没停歇过。我在天后身边居中转寰,有消息也能及时通知你们……”
“你别太天真了。”阿浪打断她,“武后对你不错,我知道。可你没听说过‘伴君如伴虎’?何况还是只母老虎,加倍的凶狠恶毒。”
顿一顿,他又把语气放温柔:
“婉妹,你还太小,没经历过多少事。皇宫朝廷,都不是人能呆的地方。连狄公都觉得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他在朝廷混了二十多年,比你我都懂多了……”
是啊,要论朝廷官场,你们都比我懂得多,婉儿默默地承认。可你们谁在大内二圣身边呆过这么久?谁有过日日夜夜陪伴那“凶狠母老虎”,陪她说话、听她闲聊、看她流泪、伴她度过一个个不眠之夜的经历?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比我更懂她呢?
这话也是不好说出口的,她并不想和阿浪争执这些。他们相处的时间一向短暂又珍贵。她把身子埋入他臂弯内,二人举头望向西方树梢上那一抹温柔沉落的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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