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挖砖使长孙浪

“灞?待?这二字到底有何深意?”

西苑二圣寝宫内,两块雕着“白蹄乌”和“飒露紫”的青砖并放在书案上。天皇天后坐于案后,仔细打量两块砖正反面。太子雍王兄弟则侍坐两侧,大屏风围合的区域内,还有两个人——跪地回话的阿浪和立在天后身后的上官才人。

李贤和阿浪、大哥都议论过这两个字,丝毫不得要领。他本来寄希望于父亲,父亲跟随祖父太宗皇帝时间最长,也许能因这两砖或二字想起来什么……但这希望也破灭。母亲一样无甚头绪。

“灞”是绕长安的八水之一,如果另一块砖上刻的也是一条河流名,或者地名也行,他们还可以根据这两个字试着推测所指地点。可“待”又是什么鬼?等待灞河……发大水?

“关中近日天气如何?”天后突然问太子,似乎和李贤想到一处去了。

“据臣家令阎庄禀报,无甚异征。西北塬地已有下雪的,渭水两岸还好。百姓照常秋收冬藏,长安粮价也回落了。”大哥回复。

二圣点头,又复不语。大哥犹豫了下,继续奏报:

“西京大理寺狱内,那个狂悖大逆犯人姬温,有所异动。阎庄奉臣指令,出京前去面见了他一次。”

父亲叹一口气,问:“他又怎么了?逃过秋决一劫,还不庆幸感恩?”

昭陵案子牵扯下狱的官犯当中,狄仁杰待遇最好。权善才、范怀义、姬温三人一直羁押在长安大理寺狱,本来今年秋决要勾红问斩,因太子坚持“审明案情再行处决”,顶着压力保下他们,为此还挨了父母的诏书训斥。

训斥归训斥,谢罪归谢罪,人犯还是不能杀,大哥的主意一向拿得很稳。此刻也是,太子先向二圣说了好些“惶恐万死”的话,才提及姬温的监押情形:

“此犯言论无状,臣恐怕他再散播丑话,令将他单人关押在土室内,门上开窍孔,每日均由三个以上狱吏共送食水,相互监督,不得与姬温通传任何讯息。前阵子还好,臣成婚后,大理寺狱里一些犯人遇赦免罪出监,有所**,那姬温忽然开始绝食。”

“绝食?”天后冷笑一声,“看来你费尽心思保下他一条老命,人家不领情啊。”

大哥伏地一谢,面不改色,继续说道:“大理寺将此情形报臣,臣命阎庄离京至洛前,去探视姬温一次,但要带上至少两人,当场书记,如实禀报姬温供述……述状臣也带来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纸,呈给父母。天皇接过展开,与天后共看。李贤早看过那纸上文字,知道前昭陵令姬温自朝堂顶撞诬蔑天皇之后,心智半失,经常昏睡数日不醒。他大概早做好了赴刑就死的准备,却一拖再拖,“等死”的滋味煎熬恐怕比真死还难受。

姬温忽然开始绝食的原因,也很简单:他又梦到了太宗皇帝,先帝召他去地下伏侍,但要他先向当朝帝后传个口信:皇太孙即将降生。

阿翁,你在地下真忙,李贤默默地想。每天夜里都忙着进入各类人等的梦里托付交代这个那个,死了也不比活着省心啊。

“太孙降生之日,六骏归集齐庆?”父亲的眼睛从书状上移开,又看看案上雕马砖,不禁一笑:“天降我家千里驹,于是群马来贺么?”

“那敢情好!”出这一声的是长孙浪,这小子还是一点不懂奏对礼,“臣也不用费力去跑各地找马砖了,太子殿下努力就行了!”

堂上哄然大笑,连立在屏风前一直不言不动的上官婉儿都没能绷住脸。父亲笑得大咳起来,母亲习惯地为他抚背顺气。大哥则有些尴尬和哭笑不得,狠瞪长孙浪一眼:

“姬温神智昏乱已久,他一个疯痴病人,说的话也能作数?臣已命人每日撬他牙关灌米汤下去,不能让他就这么死去,反落个直言极谏身殉先主的名声,太便宜他了。无论如何,此案审清,诏示天下,再明正典刑,方是皇朝取信之道。”

天皇喝两口药饮,把咳嗽压下去,笑叹道:“你说的固然对,可皇太孙降生的预兆,也不止姬温一人见了啊。明师那天在海池边作法,引动冥玄,帮着阿浪找到了这块砖不算,他也说看到有圣婴入阿裴怀中……”

这事李贤却不知道。他望一眼大哥,只见太子脸色更白,毫无喜容。父亲却很开心,喋喋不休说个不停:

“你纳妃不大顺遂,一拖再拖,好容易平安成礼,选的新妇,耶娘都满意。叫了多少占师卜官看过,都说你小两口八字极相契,阿裴有大富大贵宜男之相。有司奏当以白雁为贽,内苑打猎,就正好猎到一只白雁,这不是天意是什么?前你十四叔公他们又把我夫妇俩的万年吉地定了下来,桩桩件件,都昭示我大唐皇嗣绵延、绪代传承,你合璧宫也喜讯将至啦。这多好,为人父母的,不就盼着儿女都成家立业、养下百子千孙么?你们两个阿姐也出降了,阿允和佛光的新妇都不错,昨日有司又奏,为旭轮选了刘德威孙女做正妃,你们阿娘瞧过,那闺女也有福相,这么定下来挺好。就只剩你们小妹,我寻思着啊,这么些儿妇女婿里,竟没一个外戚出身的,也不大成话……”

天皇这几年眼翳越来越重,眸子昏眊茫然,坐在案后说着话,脸转来转去,李贤瞧着,他竟似在看跪在地上的长孙浪。“外戚出身”一出口,李贤吓了一跳,忙道:“阿耶!小妹才十岁,不忙给她找婆家吧——”

长孙浪是长公主之子。帝甥尚主,国家故事,论出身做太平公主驸马是够的。但这小子长年流**荒野,丝毫不知礼法规矩,家财势力也一点没有,小妹又幼稚任性,这两人要是配成对,那热闹可大发了

“可以先定下婚约,再过几年行六礼迎亲嘛。”父亲笑呵呵地望一眼母亲,“阿奴还小,敏之可不小了。你武氏人丁单薄,早该给他成家,多生几个儿子开枝散叶。要不是为了等阿奴,何必耽搁这么久?要我说,早点把这事也定下来,都省心了。”

武敏之?

比长孙浪还烂……李贤求助地望向大哥,太子也是眉头紧皱,开口劝道:

“阿耶,二人年纪差得太多了。诚如圣敕,周国公表兄早该成家生子。阿奴那么小,表兄再等她几年,越发耽搁时间。不如早日择选高门贤良女完婚,要尊崇外戚,再多给臣外公加封号,给表兄加爵赐食封罢了。”

“你外公已经是太原王了,还能怎么加封号?”天皇叹息,“等敏之身子好些,我叫他先回长安去,把你们外婆安葬好。再守几年孝,他就奔三十去了,婚事真不能再拖,唉……无量奴,你怎么不懂阿耶的心呢?”

这话有点奇怪。李贤没听懂,眼望大哥,太子却是懂的,低眉恭谨以对。他们的母亲出面打圆场:

“敏之也是少年轻浮,心性不定,大家看看他最近办的事,哪有一件象样的?他虽是我武家唯一后嗣,阿奴可是妾的亲生女,我做娘的,见不得闺女受屈。敏之要娶阿奴,先得动心忍性脱胎换骨,好好做一番事业出来。有了名声功业,再娶妻生子不迟。”

李贤赶紧称颂:“天后英明!”大哥也忙赞母亲慈爱明理。父亲一脸无奈地看着妻儿,叹道:“成吧,先不说你弟妹。无量奴呐,等到你嫡长子降诞,封皇太孙,那自然没得说。我这身子骨,也能——”

“大家。”母亲又打断父亲的话,伸手抚住天皇青筋暴露的手背,“不是什么急务,也不宜在孩子们跟前露风。今日还是重点商议如何找寻另外四骏的事吧。”

天后拦住的是什么话头,李贤却能隐约猜到,大哥和他在内宫也有眼线。天皇不愿再劳神庶政,打算正式传大位给太子,自己夫妇退位为太上皇、皇太后的意图,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只是突然蹦出来的这个“皇太孙”……

姬温的胡言乱语,他可以不当真。明崇俨的法术幻见,李贤却忍不住心里嘀咕。大哥至今无子,这方面艰难,而他的当然继承人就是同母二弟雍王贤。李贤也是兄弟当中唯一有儿子的,一切都顺理成章,他之前很少会想这些。

但如果裴妃真的生下了“皇太孙”呢?

咳,根本还没影的事,想那么多做什么。

二圣转向长孙浪,问他下一步寻找雕马砖的计划。虽然不知道这些青砖是什么来历、有何用处,但集齐六砖以后,他们应该会有所发现,这一点所有人都同意。

“臣想去山西柏壁。”长孙浪回禀。

“唔,你要去找‘特勤骠’?”父亲捋须沉吟,“什伐赤和青骓都死在武牢之战当中,那应该离洛阳更近吧……”

“臣问过老夫子,‘特勤骠’象是突厥马名,先帝在山西打的那一仗,其实也是和突厥人打的。柏壁离突厥也近。”长孙浪犹豫片刻,一咬牙,冷声道:

“臣族兄长孙延,与前宰相阎立本,都死于疑似突厥人独有的毒药。那毒药还在昭陵杀了许多卫兵。臣心里放不下此事,借找六骏的机会,也想查访一番那毒药的来历,还有投毒者为谁。望二圣恩允。”

堂上立刻安静无声。

在座者人人皆知,下毒杀害阎立本长孙延的最大嫌疑人,就是武敏之。但他一直受二圣庇护,至今逍遥法外没担责,刚天皇陛下还说要把幼女嫁他呢。长孙浪忽然提起这话头,不用说意在顶撞甚至指控二圣包庇凶手。

天皇眯着眼睛,出了一会儿神,问:“天后,你看呢?”

母亲先轻轻笑一声,才淡然道:“总归剩下四块砖,他爱从哪块找起,由着外甥吧。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年轻人多跑几里路,能跑断腿子么?长孙浪,办这差使,你需要什么?”

天后决政,向来废话少实干多。李贤早就暗自承认,要是不论姓氏男女,在父母当中选一个首领追随,他自己也会选母亲,那省心太多了。长孙浪似也有点意外,一怔之下回应:

“不用多少人,但需要一个满腹经纶熟悉先帝战史的人提点臣,比如狄仁杰……”

“狄仁杰别想,他的罪名还没撕掳清楚,又出来一个告他谋反的。”天后不为所动,“找别人。”

长孙浪举头望向侍立一边的上官婉儿,李贤暗叫糟糕。母亲绝不会放上官婉儿出宫去瞎跑,长孙浪一提她,只会加重她勾结外臣的嫌疑,更增防范。

“嗯……臣实在不认得多少人,要不然……阎家令或者史统军?”

这小子还没蠢到家,大概也明白上官婉儿不能轻易出宫,于是指了东宫家令阎庄和雍王府卫队长史元真,他也就只认得这几个“大官”。天后一嗤:

“史元真就是个归化胡,他懂什么书籍战史?也罢,叫阎庄陪你去走一趟吧。还要什么?”

长孙浪并不想带多少人前呼后拥招人耳目,连李贤已经拨给他的五十个禁军卫士都不要。他习惯了轻车简从任心游**,行李马匹之外,只带两个小奴路上照料他和阎庄行旅起居就够。

“话虽如此说,你要往突厥窝子里蹿,那可不是什么太平地方。”天后想了下,“也罢,再给你加个‘采访使’衔,给印绶告身。你若有需要,可调动地方官吏和折冲府兵马,这就差不多了。”

李贤听了小吃一惊,忙提醒长孙浪:“还不谢恩!”

“采访使”“巡陵使”“安抚使”“监牧使”这些名头,不是正经官职,也无品级,经常作为专任一事的官员加衔,权力却不小,因为大多都是皇帝亲自任命,代天专督某事,直通御前。李贤自己也领过多个这类使职,一般是事毕而罢。

不过母亲给长孙浪加授的这个“采访使’名头,指代宽泛了些。他其实只负责找寻六骏马砖,最贴切的使衔应该是……“挖砖使”?

几人又议些别的事,见天皇明显累了,太子兄弟带着长孙浪叩出。东宫婚礼之后,二圣一直住在西苑寝宫内,离海池长堤不远。这段路他们都已极熟悉,边说话边信步而行,太子忽然问长孙浪:

“你要去山西,只怕不光是为了追查突厥毒药吧?”

“嗯。”这小子对大哥倒肯说实话,“我想去瞧瞧梁忠君的家人怎么样了。因他逃亡,他的父母妻女可能已经籍没为奴,既然朝廷有了德政,我也许能把他们救出来。”

经由太子上表策议,朝廷已经正式下诏废除“逃亡家口籍没”的律条,也作为东宫大婚的恩诏之一,军队民众都为此大赞太子仁孝。这一仗赢得漂亮,李贤想起来也脸上有光。难得长孙浪也肯当面称颂太子“德政”,不过大哥没什么矜功得意之色,反而表情沉重:

“梁忠君背军私逃,罪无可赦,他既然伤重而死,那也不用追究了。他一家几代人名列军籍,其父还是老元从,兄弟为国捐躯血洒战场,末了却是这样下场,我心里也很不忍。你去看一看也好,叫地方上尽量照顾。我也让当时公带些金宝过去,周济周济。”

长孙浪行礼道谢。太子又道:“其实我宁可你先在洛阳周边找一找什伐赤和青骓,别离太远。刘仁轨老帅和我说,他看你身手不错,人也机灵,又是先帝骨血,你要是愿意从军,他可以带你到前线历练——皇朝素重军功,多少勋贵子弟想走这条路子,回来就能升官加爵,刘老帅很少肯松口的。他还要在洛阳耽搁一阵,办些事,等他回海东去,路上又要经过河北,‘拳毛’死在那边,你或许能顺便把差使也办了。”

李贤听着,都有点羡慕阿浪,插嘴道:“前些年武敏之都求过刘老帅,想跟着去海东打仗,老帅说他爵位太高,又是武家的独苗,怕有闪失担待不起,直找到御前才推脱开。老帅主动说想带你从军,那是非常给面子了。”

阿浪一笑,又现出那股惫懒浮滑相:“没办法,我就是招妇女老人娃娃喜欢么,大概八字里带来的……看太宗圣意吧,说不定我去山西走一趟,顺顺当当找到‘特勤骠’,十天半月就回洛阳,然后跟着刘老帅去河北。”

要真能这么顺当,那找齐剩下的四块砖,也用不着十个月了,“皇太孙降生”之前,六骏就能聚头……李贤心里嘀咕着,看长孙浪拜别走远,忍不住向大哥笑道:

“这小子要是办差这么利索,大哥你还真得加把劲。婚后滋味怎么样啊?我看阿耶盼嫡孙都盼得眼睛要出火了。要不然,我再挑两个美人送你那里去?阿耶也是心急,连冀轮和阿奴的婚事都要定下来,他两个才多大啊……”

“你以为阿耶只是心急儿女归宿?”大哥白他一眼,“这是给阿娘找差事忙呢,还外带安抚武家……唉,我实在不忍心为我私利,把小妹葬送给武敏之啊……”

“安抚武家?为你私利?”李贤没完全懂,“把小妹许给武敏之,你能得什么私利?”

太子看了看四周,他兄弟俩的跟从侍人都遥遥缀在后面,还隔了一道树丛,应该听不到二人说话。即便如此,大哥还是把他拉到更偏僻些的角落,低声道:

“阿娘辅天子佐理朝政十几年,劳苦功高,得罪人也太多。她为了取信于君臣,表示没有为本家谋私利的意图,把她武氏所有兄弟侄男都杀贬流放了,只留下一个贺兰敏之改姓承宗。牺牲这么大,她断不肯轻易移交权柄给我,而且也害怕将来遭报复。阿耶把全家都宠爱的小妹许给武敏之,就是向阿娘许诺,会永保武氏富贵,无论敏之如何作恶找死,我们总会看在小妹份上,庇护这个妹婿和他的子孙……此外,密集安排婚姻家务,也能让阿娘把精力放在内闱,更没心思干涉我……”

“我明白了。”李贤恍然,“阿耶真的下决心要传大位了。”

大哥以手封唇,示意他别乱说话,又叹息道:“只怕阿耶有心,我却没这个命呢……”

“这什么话?你不是挺好的,我看你最近身子骨见硬朗,咳嗽瘵痨都没犯过呢。”李贤安慰他,“再调养调养,大嫂也争口气,生个儿子,这大位越发稳了。”

“没大犯病,是因为从长安出发前,我……吃了明崇俨的新炼丹药。”太子摇摇头,“我原本也犹豫,事到临头,没别的办法,搏命一试吧。但那玩意的效力,你也知道,唉……”

李贤当然知道服丹的风险,据说他们祖父太宗皇帝驾崩,就与之有直接关系。他平时也一向反对父兄服食明崇俨等人进献的丹药,但就象大哥说的,遇大事躲不开必须上场的时候,没别的路可选。

兄弟俩又说些私密话,李贤一闪眼,忽见树丛后走过一队女子身影。这是内苑,有宫婢来往不奇,但打头那个中年女子他看着有些眼熟,想了想,记起来是太平公主宫内新到的掌事尚仪,姓郭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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