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什伐赤

阿浪从史元真手里抢回六马图卷以后,曾对着那匹唯一还没找到的“什伐赤”冥思苦想好久,也曾在昭陵北司马院外公夫妇供案前默祷凝望,只希望天地神明老君佛祖齐来保佑,让他能灵机一动,想到藏这块雕马砖的地方。

“什伐赤”和他与苏味道在武牢关找到“青骓”,姿态极相似,二马都四蹄腾空、前后伸张、全力奔驰。区别只是“什伐赤”全身作暗红色,马身前中四箭、背中一箭,画上赞语是“瀍涧未静斧钺伸威朱汗骋足青旌凯归”。“青骓”则全身灰黑色,所中五箭皆在身前,赞语是“足轻电影神发天机防兹飞练定我戎衣”。

当时阿浪和苏味道都猜测,二马大部分中箭在身前,估计是向着敌军冲锋时撞上了对方的箭雨,死在同一阵仗上。但之后他不但走遍了武牢关附近曾有大战的战场,连洛阳周边几大战役的战场也都抽空去过,毫无所得。明崇俨推算“六骏已返回其魂魄离生之地”,看来对“什伐赤”也不适用。

没听说推算这种事还能时灵时不灵的。那术士就是个江湖骗子,骗术极高妙,连天皇天后两任太子都骗倒了而已。

“青骓”那砖也不是在哪个大战战场上找到的,反而是在一座离夏军大营较近的荒圮小庙里。与之极为类似的“什伐赤”,会不会也在哪座庙里呢?

或者在哪座道观里。阿浪知道他外公家向来宣扬自己远祖乃是道君李耳,而且以阎家人一贯的建造风格来看,讲究对称严谨、四平八稳。“青骓”在佛寺,“什伐赤”在道观,听上去非常合理。

所以阿浪一回洛阳就直奔三清观而去。

然后他什么都没找着。

没啥,也不是第一回经历了,阿浪连尴尬羞愧之心都懒得起。三清观没猜对,继续猜别处嘛。

比如狄仁杰新近在裴行俭家坟园看到的那个提示,“奉先寺”。

那提示出现得突兀,狄仁杰也作过一番分析:

“裴家人今年清明寒食去扫墓,那石碑佛刻还没出现。守园老仆所说日子,算下来是我等在昭陵开掘长孙太尉旧墓之时。但那时朝廷已经下诏改元‘仪凤’,佛碑上刻的雕造时记却仍是‘上元二年’,想来这碑是今年上半年匆匆造就的。上半年春夏之交……可不正是我们从河北找到‘拳毛䯄’,带回洛阳那时候?”

“对呀。”阿浪问,“这说明什么?”

有狄仁杰动脑子,他可以省力偷懒。狄仁杰也知其意,白了他一眼:

“我们在河北洺水城和霍王府找到雕马砖的经历,苏味道和你不是在外讲过很多?你们没提宗室阴谋——但愿吧——可没少讲太宗皇帝率罗士信等将军在洺水城的血战吧?要是有人想就此给你一个寻找第六块雕马砖的提示,往罗将军墓上放点显眼物事,似乎不错。那里离洛阳城远,不那么招人眼目,操作安全。坟园有人守卫,裴家人至少也会每年去祭扫两次,总能发现那碑,再把消息传回洛阳城里来……”

“干嘛要绕这么大圈子啊?”阿浪捂眼呻吟,“我就烦这种事,有话直说不好吗?猜什么谜!设什么局!我要知道是谁,见了面我非踢死他不可……”

狄仁杰笑了:“你不知道是谁?猜猜看吧,与六骏失踪案紧密相关,行动鬼鬼祟祟神龙见首不见尾,还很可能会雕刻砖石……”

“嗯。”阿浪和狄仁杰对望一眼,点点头,“应该是他们,柳娘子夫妻。”

他上次夜入庄敬寺,与柳娘子会了一面,打听到好些重要消息。比如柳娘子说“告诉我们东宫武库的人和给我们毒盐的人是同一个”,如今想来,那自然是指阎庄。

其实迹象挺多的,阿浪就算猜不到,以狄仁杰之能,他总该早梳理清楚。但狄仁杰宥于与阎家的两代交情,困在自己心障里,居然当时还没推想明白。难怪柳娘子又猜测阿浪“也是被最信任的人骗了”。

她还说早在她丈夫出面揭示武库入口之前,东宫卫士已经找到那里,也是实情。找到者是史元真的两个突厥心腹,他三人隐瞒下这个重大发现,以图谋后用。

可惜阿浪正要继续追问别的,旁边忽然有风叶夜声响起,柳娘子十分紧张,转身就走。阿浪追上去,迎面突然掷来一大堆柴草,掩蔽了他的视线。他停步转身闪避,又拂掉脸上沾染的草屑,就这么一顿,柳娘子跳到倒塌的院墙外不见了。

阿浪还不死心。仗着身手轻捷灵活,他又尽力追了一阵,几次都看到前方有一壮硕男子拉着柳娘子转折奔跑。庄敬寺里路径曲折幽僻,阿浪又不熟悉环境,最终只能放弃。

算算时间,他们从河北找砖回洛阳以后,经历传开,柳娘子夫妻决定在罗士信墓上立个佛碑提醒他们最后一砖“什伐赤”所在,于是到奉先寺附近的刻碑场弄了一个半成品,再刻上字样,趁夜偷进裴氏坟园树起来,这可以说得通。

奉先寺,不就是卢舍那大佛所在的寺院么?

阎庄放置马砖,讲究对称均衡的话,“青骓”在荒圮衰败无人知晓的小破庙里,“什伐赤”在显赫隆重天下瞩目的巨佛像前,似乎也挺……对比鲜明意味深长?

今日跟随东宫车驾队伍来参拜开眼大典,那巨大佛像遥遥入目,阿浪又有了些新触动。他想起自己在昭陵北司马院祭殿上度过的那一夜。

银白色月光中,外公夫妇的面容朦胧混沌,离远些看,几乎能重合到一起,凑近又各自清晰分明。那样寂静清凉的夜晚,山顶一切都镀上柔润辉光,包括画中大唐太宗文皇帝的威严身姿。

阿浪那晚只是反复想着“温柔慈悯”,想着外公叱咤风云威震四海的战功之后,那些细致坚毅沉着耐心,甚至那些他想起来就要微笑的小别扭小脾气。那是洞明世事之后仍不失赤子之心的洒脱,也是他犯下人间最肮脏罪恶后仍能成流芳千古一代明君的关窍。

如今太宗皇帝夫妇也如卢舍那大佛一般,高踞众生之上,俯视凡尘之微,眉目圆畅如流水,神思恒定如山岳。

甚至,在六骏埋藏地经常反复出现的“先帝被人误解、赌气不甘”的调调,卢舍那大佛身上亦有表现。按狄仁杰的论述,这佛像初始开凿,很可能本是照着太宗皇帝的身容来雕塑的,历经十数载终于落成,却在众口相传当中变成了天后武氏的形相……

阿浪在马上把这些想头一一跟狄仁杰说了,狄仁杰虽承认有理,却又道:

“几条线虽然可以指向一处,但我们法官查案断案多了,都知道这等情形也常生虚妄。你自己心里先希望‘什伐赤’在奉先寺,再去琢磨各种消息,会不知不觉专捡有利之处拼凑,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就象我先认定了一桩杀人案的凶犯,再看他言行举止、询问涉案人众,也会觉得此人怎么看都有罪。那些能证明他无罪的证据,往往被忽略过去……”

“意思就是我忽略了能证明什伐赤不在卢舍那佛像附近的证据?”阿浪问,“那都有什么?”

狄仁杰哑然失笑:“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你自己都想不到,更不会跟我说,那我怎么猜?我给你举个例子吧,你现在还是一心想着要找齐六块马砖、找回六骏石雕原物,是不是把明崇俨推算的另一个预言,说六骏回归你就会死的那个,早忘到脑后去了?”

阿浪沉默了下。他其实并没完全忘光,那晚在北司马院,他觉得外公外婆神色悲悯,当时脑中也闪过念头:

“他们会是在替我悲哀伤心么……”

“我才不信明崇俨的鬼话。”阿浪撇撇嘴,一转眼正瞧见前方明崇俨师徒随在东宫车驾当中,又觉晦气:

“这释教大佛像的开光礼,他们这些道士来凑什么热闹啊!砸场子么?还真是只要能讨好武后,明崇俨啥都肯干!”

狄仁杰笑道:“你又乱发邪火了。明崇俨虽然常穿道装,又和道人厮混,他其实没受过道箓,只是个修行术士而已。就算正经道人,来给大佛开眼捧场也不犯什么法,还不是天后一句话的事……阿浪,说正经的,如果什伐赤不在奉先寺,你怎么办?”

“能怎么办?”阿浪翻白眼,“那就承认我错了,继续往别地方找去呗。”

浩浩****的车驾队伍到达龙门山下,阿浪和狄仁杰又在原地等候好久。举头往山上看,只能听到钟钲齐奏梵唱悠扬,奉先寺附近搭了彩楼画坊,各处整饬一新,迎接皇室主办的大佛开眼礼。

天后率内外命妇先上山去礼佛,太子及百官且等在下面,待妇女们礼罢退避之后才可进奉先寺。狄仁杰和阿浪在东宫都没什么正式职份,排班更靠后,直等到午后夕阳西斜,才轮到他们挪步蹭到卢舍那大佛前。

狄仁杰品级高一些,与同级官员沐手展拜毕,起身退到一旁。阿浪看到狄仁杰转脸四顾,尽量快速地打量周围,寻找有无异样砖石。他也有样学样,轮到自己时,跪倒在供案前只略一叩首,便抬头乱看。

供案设在大佛所坐莲花台之下,几张大案拼接起来,上面满满垒着鲜花供果、香炉彩幡、珠宝法器。案前铺红毡垫毯,供来礼佛的仕女官员展拜叩首。但供案下方、两侧外翻腿之间未铺毡,露着数排青砖,位于暗影之中,很不显眼。

阿浪眼力极好,往供案下扫视过去,认出有的砖面上刻着人名,“李君”、“成仁威”“姚师积”等,应该是官工匠名字。这和昭陵建造法令一样,物勒工名,以考其诚,方便出了差错追责……等等。

正中供案的正下方,一块砖面上,似乎只刻了一个姓“李”。

李。

灞桥待李将军。

白蹄乌、特勤骠、飒露紫、什伐赤、青骓、拳毛䯄。

不仅如此,那个“李”字的笔划架构,甚至那块砖的颜色大小,阿浪看着都眼熟,而与旁边的铺地青砖略有些差异。

他顾不得别的,猛一往前拱身,直接爬进了供案下,凑头去细看。身后响起喧嚷声,有人在喊骂他“失礼乱仪”,阿浪才不在乎,伸手就去抠那砖缝。

腿上一紧,有人用力往外拉他,还不止一人。阿浪抗拒不得,被拖出供案之外,见是两个东宫卫士气乎乎瞪着他,立在旁边攘袂指责的则是东宫右庶子张大安。

狄仁杰赶过来,伸手拉起阿浪把他扯到一边,又向张大安赔笑说些好话,含糊支吾过去。阿浪不等他骂自己,便急切开口:

“狄公,我找着了,那砖!”

他手指供案,三言两语说清楚,狄仁杰听完还是责备他:

“你也不看看场合,就这么心急!等一等也跑不了,这么闹腾,不是白招人眼目吗?”

说是说,二人快步去求见太子李贤,阿浪禀明自己方才的发现。李贤也精神一振,十分上心。

但现今开光礼还在进行,山上山下到处都是达官贵戚大德高僧,不可能让阿浪跑到那么显眼地方去公然挖砖。李贤吃一堑长一智,也不敢全盘相信他二人的话了,想了一想,说道:

“今晚天后驻跸奉先寺,明日才启程回宫。晚上等人散了,我派几个卫士跟你过去,把那砖起出来瞧瞧吧——你先别声张,万一又是虚惊一场呢?”

阿浪和狄仁杰应了,先下去休息养神。等日暮开光礼结束,宫眷和留守官员都各回客舍庐帐,卢舍那大佛前人员散去,各种礼器供品都收走大半,阿浪和狄仁杰带一队卫士过去,说明来意。

奉先寺和尚听说他们要在佛前挖砖动土,面露难色,很不欲应承。这就用得着狄仁杰了,一个眼色过去,中年文官扯着看守和尚传达东宫口敕,又一路讲经谈禅地把人引开,阿浪又钻进供案下,忙活开来。

这回他有备而来,一个卫士举火把照亮,另一个提着一小桶水,阿浪自己手拿扦凿,小心地沿砖缝抠挖切削,不时浇水进去松动粘浆。这砖嵌得还挺结实,他折腾了快半个时辰,才把整块完好抠出。

拿到火把下,翻面一看,阿浪笑逐颜开,几个东宫卫士也都叹出欢吁。

砖背果然雕有奔马形状,虽然还糊着不少泥土,没清理干净,阿浪一眼就认出是“什伐赤”无疑。在跳跃的火光下细看,马身似乎还涂了红色,比其余五砖做工更精细些。

听到他们欢呼,狄仁杰与那僧人也走来看。不多时,卢舍那大佛前发现六骏雕马砖的消息传遍奉先寺,许多僧众官员都挤来看稀罕。

阿浪用布蘸水,把青砖仔细洗刷干净,抱在怀里起身,准备去见太子贤。狄仁杰和那几个卫士替他开路,没走几步,阿浪一转脸,忽见道边昏暗角落里站着个小女官,正是上官婉儿。

她脸上有两道明显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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