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初燃,铜镜明亮,镜中女子面容如在幻梦中摇曳。
婉儿端端正正跪坐在梳妆**,由着对面的少妇动手折腾自己脸面头发,只觉浑身上下,从里到外,没一处不别扭,没一处不难受,没一处是自己的。
除了受之父母的身体发肤以外,她一身穿戴,从汗衫锦袴,到罗裙半袖,全部都是今日现得的赏赐,来自对面这位贵妇人,雍王妃房氏。
这位贞观名相房玄龄的族侄女,从面相来看,可比雍王李贤大了好多岁。她容貌平庸,又总是蹙着眉头,嘴角边纹理很深,任谁都会觉得外表真配不上她那俊美英朗的夫君。
雍王已有二子,均为婢妾所生,正妻房妃尚无所出,大概夫妻俩平时是相敬如宾各自度日的。这也不奇,婉儿知道高门贵族往往如此。李贤把婉儿丢给正妻折腾打扮,也能证明他就算不喜欢房妃,至少信任她。
她们要做的,可不是什么能随便让外人知晓的事。
那晚在东宫偏殿,太子兄弟问婉儿是否知道她母亲现在哪里,婉儿惊惶摇头求解说。李贤却道:“我们也不知——从昭陵回来,我原想派人去掖庭关照令堂,却找不见她。叫人到处问,恍惚听说,她可能被掖庭局送到洛阳去了。”
也就是说,婉儿的母亲此刻可能在武后手上。
阿浪气愤叫嚷,婉儿流泪哭求,一概没用。太子兄弟只说可以先把婉儿也送去洛阳宫中,让她有机会寻找母亲。阿浪又反对,倒是婉儿说服了他——她总不能不管母亲死活,自己先出了籍,没名没份地和长孙浪这个外官厮混?
“殿下不是还叫我们找剩下的五块雕马砖?我没读过什么书,也不知道太宗皇帝打的那些仗,你不和我一起,我怎么找?”
阿浪留她的理由,光明正大冠冕堂皇,婉儿心内却只感酸涩,摇头不语。李贤替她开解:“熟悉先帝史迹的文士不少,殿下自会选合适的陪同你去办差。上官氏这样的才女却难得,她又着急寻母,我们另有安排。”
当时婉儿可不知道,太子兄弟对她的“安排”竟是这样的。否则……
否则又如何?她能咬牙下定决心,跟了阿浪去?
婉儿随李贤回雍王府的路上,李贤简单向她说明,河东夫人薛尼感染时疾病逝,天后身边少一得力记室,要挑几个会写文章的宫婢使用。阎立本生前曾向太子兄弟提及,婉儿读书不少,文思敏捷:
“既然天后身边缺个侍书婢,我们做儿女的,有合适人,该当孝敬。你就收拾收拾,让王妃教导几天穿衣行礼,准备去东都吧。”
这不是商量,直接是命令,要把婉儿送给武皇后——杀了她全家的大仇人——近身侍奉草诏。他们就真不怕……她……起意报仇?
一行人进了雍王府大门,李贤便命人带她去见妻子房妃,再没出现。房妃问明缘由,先让她去歇息更衣吃饭。过一日,房妃又传见婉儿,神情就不大对头了。说些场面话以后,她摒退所有侍人,又叫婉儿:
“你过来,让我瞧瞧。”
婉儿忐忑举步上前,房妃拉住了她的细手腕,上下打量。她的手掌又湿又冷,握得婉儿很不舒服。
“可惜,你生得再娇媚些就好了,会容易点。”雍王妃轻叹。
婉儿完全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却见房妃扭头唤“人来”,叫几个心腹侍婢去取衣服:
“把我陪嫁那套青丝绢新中衣,没穿过的,去箱底翻出来吧……袜腹找件大红的,精神一些。衫子裙子和半袖帔子别太挑眼,毕竟也不过明路,暂时没封号,惹人注意就不好了……阿云你叫人去烧一桶浴汤,多多放些香药,上回那种我觉得还不错,你知道,就那些,有用的……去吧……”
侍婢们退下后,房妃继续拉着婉儿说话,声音放得更低:
“今晚上,你先去太子东宫。”
“东宫?”婉儿太惊讶也太疑惑,不自觉地反诘出声。房妃也没责她失礼,只点点头:
“我派人送你去东宫,侍奉太子一夜。”
两团火云腾一下烧上婉儿双颊,她手足无措,头晕脑涨,耳边嗡嗡直叫。东宫……侍奉太子……可不是刚说了她要去东都……做武皇后的侍书婢?
她就一个身子,难不成要劈成两半,同时服侍太子和皇后?以及……“侍奉太子一夜”?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这事,你不可声张。声张出来,不但你们母女要丢了命,太子夫妇、雍王和我,也都担着天大干系。”房妃缓缓说着,声音飘忽渺远,“你的一生前程,你母亲的生死荣辱,你们上官家能否平反翻案,你祖父千秋声名如何,全在此一举……不要辜负大王的苦心。”
婉儿忽然懂了。
李贤还是要安排她接替河东夫人,成为武皇后身边的侍书宫婢。那将是她未来不知多少年里要用以示人的身份。但在那之前,他要婉儿成为“太子的女人”。
身心俱属,板上钉钉,无可更改。
“天后的为人,你家的获罪因由,你自己都清楚,不用我多嘴。”房妃还在絮絮低语,“当今太子,虽然也是长于深宫,但幼从明师,刻苦读书,深识礼义,必能成为我大唐的一代明主。你的文才人品,雍王极赏识,送你入东宫,将来……等太子正位,你也是有功之臣,至少会封你为四妃之一。你祖父的陈年冤案,你母亲的养老,都有盼头了呢……”
这些话不是劝说,不是商量,只是缓和情绪的安抚。事情决定得太突然太急切,房妃努力把丈夫交她办的任务顺利做好——如此而已。
婉儿就在房妃心腹侍婢的拥围下进了浴堂,木然解衣卸裙,滑入大浴盆。温热浴汤香气氤氲,泡得人筋酥骨软,她被扶持起来后,依然一身异香。
侍婢们按王妃的吩咐,为她换上里外一新的内衫裙帔,衣料轻软细密,是她活了十三年从未穿过的上等专贡绫绢。又来了两个侍娘,看衣着打扮听说话口气,是常年在宫中出入的,对她耳提面命半日,教导入宫后的礼仪言语,各种不可触犯的禁忌等等。
这么一顿折腾下来,已近黄昏。婉儿被架扶出去,又经房妃亲眼验过一遍,点了头,两个侍娘扶她出后院,三人一起坐入一辆宽大但装饰不起眼的牛车,严严实实放下四面帷帘。
牛车前后也应该有护送导骑,但婉儿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声音动静。一行车马启程没多久,夜禁鼓擂响了。他们是向着鼓声传来的方向行去,那目的地当是承天门——或其下的天街。
东宫大门嘉福门,正在天街上。
婉儿一路都没露面。车过宫门时,侍娘之一探出了脸去,婉儿听到她低声向车外不知什么人说“雍王”如何如何。帘帷随即放下,没人再问,这辆牛车一直摇晃行到了幽长曲折的深宫内,单调寂寞的节奏,很容易让人半路睡着。
如果能直接睡死过去,再也不用醒,那该多好。
牛车停下,车帘掀起,几个人影提着一盏光亮微弱的灯笼,引导她下车,步上一座殿门台阶。
坐在室内屏风前等着她的,却不是太子李弘……是个年轻少妇,看衣饰当是东宫的主事女官,或太子姬妾。
婉儿的膝腿本来就软得没一丝力气,慌慌张张伏地行礼,却忘了雍王妃命侍婢给她挽起一个入时的松散高髻,又插戴了不少宝钿珠钗,这么往地上一伏一拜,叮当几声,竟有好些钗梳从她发髻上掉落下来。
钗簪一落,高髻也很难再固定住,刚被梳洗打扮半天的婉儿立时摇身变成“披发谢罪”模样。她索性就势叩首不起,口称“婢子死罪”,听天由命。
“唉……别怕。你我是一样的人。我姓钟,你叫我阿姐就好。”
钟娘子口气很温和,轻轻抬起婉儿的下颔,在灯光下仔细打量婉儿的稚气面容,又叹了口气,象是失望,又象是怜惜:
“才这么小呢……又是头一回,估计也怀不上。唉,殿下这几天本来身子不适,没什么兴致,要不是二郎力劝……也难为你了。事出仓促,估计没人仔细教导过你如何侍寝吧?”
婉儿不知该答什么,脸颊又开始发烫。钟娘子看在眼里,微微一笑:
“这没什么不好说的,一两个时辰内的事……好吧,别人也不知底细,我来吧。”
她拉起婉儿,将她带到窗下的梳妆床边,命她坐上去,自己捋袖挽帔,揭开**十数只箱盒,先给婉儿挽好发髻、插钗别梳,又调弄胭脂水粉,轻柔地扫过少女额腮:
“殿下还在看奏状。今天他累,回来以后,应该会乐意瞧瞧艳丽提神的时世妆……你要伶俐些。殿下天性仁善温厚,不会待你粗暴,又在病中,你得看眼色主动服侍……能说几句笑话是好的,我看你这孩子老实,也不会出言无状,只怕你也害羞,他也没精神,白辜负春宵呢……”
说着说些,钟娘子竟笑起来,口角爽利毫无芥蒂,就象闺中密友一起悄悄议论别人家事似的。婉儿的心情也渐渐安定下来。
一声“好了”,婉儿睁开眼。
“啧,到底是年轻小闺女,好好妆扮上,果然大不一样。”钟娘子笑说着,示意身边宫婢把镜台举过来。
婉儿向那面明亮清晰的银镜望过去,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
肤色白腻柔嫩,双颊嫣红透晕,眉似新月,眼角斜飞,秋波闪转间风情流溢。眉心贴了一小枚莲瓣花钿,樱唇两边还各点了面靥,再配上新挽好的高髻钗梳……哪里来的祸国妖姬?
婉儿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机会艳妆打扮,也从未想到自己还能被涂饰成这等容貌。她正失神,钟娘子又倾身向前,伸手扯开她的半袖衣领,露出一大片雪白肌肤:
“不错,生得倒白嫩。这衣裳不够时兴,房妃还是古板了些……这样好多了。”
这时门外传来呼报“殿下归”,钟娘子忙起身带人迎出去,又叫婉儿“你在这里等着别动”。
婉儿浑身都软了,想动也动不了。她昏昏沉沉地倚坐在梳妆**,一直等到两个婢子进来扶起她,笑谑着架她出门,转入朝南向的寝殿,直送入帷幕内。
灯火朦胧,满室药香。
一个俊秀的青年男子只穿中衣,躺靠在寝**,抬头望向婉儿。
武皇后……是真的很会生养调理儿女呢。
婉儿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时候还能萌生遐念,也许和眼前年轻男子——大唐皇太子弘——一身沉静安详的书生气有关。
屏风、帷幕、书案、灯烛和床榻围合起来的私谧寝阁里,见不到服侍下人。案上琉璃灯擎的烛光昏黄温柔,摇摇映照得太子弘面容洁净明亮,目光也平和深邃。他似乎正望着很遥远的地方,眼睛盯着刚进来的女子,心神却根本不在她身上。
婉儿不敢多看,跪地拜伏行礼,也不敢报名,垂首等呼唤。
宫禁侍人之间议论当今武后的两个大儿子,大多都称许雍王贤文武全才、英俊拔群,叹惜太子自幼体弱,又用功读书失于调养,言下之意,二弟比大哥外貌更出众。惊鸿一瞥,婉儿倒是觉得……未必尽然。
“上官仪孙女?”年轻男子的语调慵懒,伴有深浓倦意,“近前来吧。”
婉儿提着腰裙,起身小步趋前,到床榻前又跪下,抬首候命。太子看清了她面容,神色惊讶又好笑:
“谁教你作这等妆扮……雍王吗?”
“回殿下,是方才钟娘子……”婉儿拿不准这算不算当面告状,也不敢多说,加一声“婢子死罪”,住嘴低头。
李弘又笑了几声,摇头道:“她也是好意……算了,你先出去洗把脸。”
婉儿如释重负,答应了叩首转出寝阁外,便有宫侍从帐幕中走出,带她去净面卸妆。等她再被送回太子寝床前,不但珠翠花钿一应杂物去掉,连腰裙和外衫子帔巾也给脱掉……只余内裙中衣。
李弘打量一眼拙稚本色暴露无遗的婉儿,微笑道:“这倒是能看出上官游韶公的遗韵了。‘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何等清新幽远,别让那等庸脂俗粉玷污了天然风姿。”
听太子口诵自己祖父当年名传朝野的奇句,婉儿心头一惊,又一阵酸楚,泪水盈睫。她祖父上官仪曾是贞观及今上两朝的文坛领袖,五言诗绮错婉媚,时人追崇为“上官体”,官至宰相,一度号称“独持国政”。
当今二圣居留东都时,某日上官仪入朝较早,乘马自洛水堤悠然巡步,在晓月下执辔咏诗:“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风度闲雅音韵清亮,不远处一同等候上朝的诸大臣举目相望,视如神仙下凡。这首《入朝洛堤歩月》亦传诵一时,成了“上官体”名篇。
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其时婉儿刚刚出生……她在太子面前顿首逊谢:
“婢子无状,命带灾殃,祸延先祖,惭愧无地。殿下以先祖名句形容赐许,婉儿万死不敢当。先祖另有一诗,或更……适宜婢子心境。”
“哦?”太子饶有兴趣,“哪一首?”
婉儿定一定心神,曼声吟咏:
“玉关春色晚,金河路几千。琴悲桂条上,笛怨柳花前。雾掩临妆月,风惊入鬓蝉。缄书待还使,泪尽白云天。”
吐出“悲”“怨”“惊”“泪”这几个字时,她有些胆怯。这首诗的语意大不吉利,而且过于伤怨,并不适合用在……这个夜晚,与东宫储君交谈评论。但她认为太子会懂得自己的言外之意,不会以为她只是在发牢骚诉苦。
果然,李弘沉默了下,收敛起微笑,也没动怒,只问:
“这是写谁的?”
“……王昭君。”
太子轻轻吁出一口气:
“雍王跟你说明白了?你去洛阳,到天后身边侍书……也不必以昭君自比,没到出塞和亲、投荒万里的地步,当今天后更不是匈奴单于。雍王文思横逸,有时未免言过其实,你自己要心里清楚,勿陷我兄弟于险测不孝。”
雍王根本没当面跟我说什么,只是通过他娘子房妃传话而已……婉儿不觉得有必要跟太子说这个,只是低眉应着,手足无措。
她方才加重了“缄书待还使”那一句的语气,其实是在探问到洛阳入宫后,自己该怎么做。太子兄弟要她当武后身边的奸细密探,那奸细密探也不是会读书写文章就能当啊……
“入宫以后,你先恭谨侍上、修身自持,不要轻举妄动。”太子脸上又现出那种疲倦的笑意,“天后看你顺眼不顺眼,能不能容你在身边侍奉执笔,都还未知。你这么年轻没历练,说不定……”
说不定一个眼神、一句话不对,就被那可怕的武皇后喝命拖出去乱杖打死了……房妃倒没说这话吓唬她,是婉儿自己吓唬自己。
反正她全家都是被武皇后打死的,只剩她和母亲两个。十年后再来补齐满门全尸,也为时未晚。
“婉儿。”太子唤了她一声,“入大内以后,更不自由。你现今有什么心愿未了么?”
准备侍寝的小宫婢惊异地抬头望一眼主人。她从未预料到,太子雍王这些贵人,竟也会问她“你想做什么”。
“回禀殿下。”婉儿咬咬牙,忍回去又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婢子全家谋反受刑,唯余家母与婢子相依为命。家慈含辛茹苦,在掖庭养我长大……雍王妃言道,将来会把家母提出掖庭,转入王府养老。婢子只求殿下与雍王护得家慈平安周全,婢子便做牛做马,也……”
说到这里,她终是忍不住泪水,举袖捂脸擦拭。太子轻叹一声:
“那是自然……你也是个孝女啊,不愧为饱读诗书名门之后。说得我倒自己惭愧起来。”
他和同母兄弟一心算计怎么与自己生母争竞,说起来确实不光彩。年轻男子额头上掠过一片愁云阴影,他向婉儿勾了下手指,不必说话,小宫婢乖乖地起身,坐到床榻边沿上。
离皇太子只有一臂距离,呼吸相闻。
婉儿全身上下都绷紧了,象是变成了一条木头,连舌头也僵硬得不会打弯。李弘伸手探入她松散的云鬓,几缕乌油发丝顺着他指尖垂落。
“你多大了?”
“……十三。”婉儿的肌肤在他轻触下颤抖,噤若寒蝉。
“唔。”太子叹息,“太小了。”
小吗?婉儿自己倒没这么想,当世女子十三岁出嫁很常见啊……她恍惚记得母亲说过,文德长孙皇后也是年十三嫁予太宗皇帝,夫妇相偕一生和美。当然这话不能对长孙皇后的嫡孙说,她是什么身份,哪里敢与先后相媲……
她的心被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塞满,断麻败絮似的,闷堵漂**无所依托。年轻郎君也只缓缓抚摸她脸颊,不急于更进一步。婉儿虽是初次,却也模糊觉出太子并没什么兴致,他的身体姿态和语调始终是疲倦慵懒的。
“这等事,总归要本人情愿才好。”李弘对她淡然一笑,“你不敢违逆,满心都是惊恐和算计,那有什么趣味可言?就是将来到了洛阳,靠这个,逼着你只能忠诚于我,也没用。天后有得是手段……唉……”
他收回手去,双臂垫首,靠在床头玳瑁枕上,又笑一笑:
“别这么害怕。你祖父的诗,你记得不少,自己也作诗吗?”
婉儿深深吸一口气,努力稳定心神:
“家母内庭洒扫之余,训导婢子学诗习文,亦不过长夜寂寥、打发时日。婢子读书稀少,章句浅陋,怎敢污殿下耳目……”
“不用过谦。我弟二郎极力称赞你文笔才思。他向来恃才傲物,难得说别人一句好话,既肯赞你,又断言你到东都,必能得天后中意掌文翰,那你定有过人之处。没现成整篇,念些佳句给我听听也好。”
监国太子的风度,确实有些出乎婉儿预料之外。他意外地温厚和体谅,哪怕面对的只是一个破家籍没、奉命侍夜的小宫婢。
夜已经很深了。围屏外的灯火光亮渐渐低落,书案上烛泪焰摇,床头仰靠着的男子面色苍白、眉目深郁。他的五官十分端正清秀,婉儿几乎能想象出他穿戴一身繁琐冕服登基时的模样,或许会予人“弱不胜衣”感,可大唐第四代皇帝亦会是无愧于列祖列宗、亿万黎民仰望的有道明君。
“携琴侍叔夜,负局访安期。”婉儿低吟,“太平词藻盛,知音……代间稀。”
原句是“知音世间稀”,话到嘴边,她才想起要避先帝讳,匆忙改成“代”字。她看到李弘嘴角上挑,显然也瞧出了这一层,不过没戳破她,只闲谈别的:
“你幽居掖庭,要找诗乐知音,那是不容易。宫禁深似海,历朝皆如此。唉,你还这么小,实在难为你,全看运道天命了。”
太子似有意似无意地轻握住她的手,向婉儿寒如冰锥的指尖慢慢传递着暖意。婉儿双颊又涌上热流,她知道在储君温言慰勉之后,自己应该感激涕零地叩首谢恩,此刻她却没有这个心情,床帐中朦胧温香的氛围也不合适。握着她手的,并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监国太子。
“殿下。”她听到自己发颤的细声,“夜太深,殿下该……安寝了。”
太子没回答这话,只含笑望着她。婉儿还记得入室之前太子妃的叮嘱,自己哆哆嗦嗦地先服侍男人躺下,盖好衾被放下床幔,然后慢慢伏卧到他身边,去解胸前的袜腹襻纽。
手抖得太厉害,半天也没解开一颗。帐内暗下去的光线里,一只大手伸来,抚摸她的头发:
“算了,别勉强……没什么区别。”
没什么区别?
这是什么意思呢?婉儿迷迷糊糊想了一会儿,隐约觉得懂了,也安心了。
困倦象穹庐席幕一样四面八方兜盖上来,她沉入梦乡前,脑中忽又涌出来一联诗句:
“玳瑁凝春色,琉璃漾水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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