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最后罗书嘉还是被陈逸强制带去医院做了检查，拍片看了一下，没什么大问题，普通的皮肉伤修养两天就好了。从医院离开后，罗书嘉又被陈逸强塞了一副新眼镜，依然是款式相同的黑框眼镜。

虽然医生建议罗书嘉休息，但罗书嘉并不想请假，比起孤儿院，他更愿意呆在学校。

第二天罗书嘉还是按时来上课，一到学校就被人通知去见年级组长，到了办公室，就看到陈逸也站在年级组长面前。

罗书嘉和陈逸对视一眼，随即明了了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果然，就听年级组长神色严肃地说：“书嘉，你过来。”

“老师。”罗书嘉乖巧地站到组长面前。

年级组长看看罗书嘉，突然叹出一口气，说：“罗书嘉，你是好学生啊！”

罗书嘉不说话。

年级组长又说：“离高考只有一年了，这时候绝对不能放松你知道吗？”

“我知道，老师。”罗书嘉口吻诚恳地回答。

年级组长却将眉毛一竖，厉声喝问道：“那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同学都看到你和那些不良青年在一起，后来还打起来了是不是？！”

“我……”

年级组长却不给罗书嘉分辨的机会：“罗书嘉！你一直都是洁身自好的，但这段时间是怎么回事！前段时间我就听同学说你和一些坏学生走在一起，我以为你会把持住的，没想到昨天晚上竟然出了那种事情！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罗书嘉低头听着，他清楚年级组长口中的“坏学生”是谁，不就是陈逸吗？罗书嘉偷偷瞄了一眼陈逸，陈逸偏着头看向窗外，身子歪歪地站着，看上去十分不屑。

年纪组长还在念叨着：“罗书嘉，你应该很清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你不能放纵自己参与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交朋友更要慎重，你要对你的前途负责！”

罗书嘉推推眼镜，他看到陈逸的喉结不自然地上下滑动了一下。

年级组长突然话锋一转，对陈逸说：“陈逸，你不要自己不学无术还要拉上别人跟着你学坏！罗书嘉和你不一样！他没有你那么好的爸爸，他需要努力，而不是跟着你堕落！”

陈逸身子一顿，没有说话。

“听到没有！陈逸？”年级组长咄咄逼人地喝问。

陈逸沉默着。

罗书嘉也沉默着。

年级组长说得没错，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人。罗书嘉很清楚，自己不能学坏，一学坏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翻身，不像陈逸，最坏的结果无非是继承陈父的家业——而这最坏的结果对于罗书嘉来说却是想都不敢想的奢侈。

“陈逸！”年级组长又是一声逼问。

罗书嘉知道这个中年妇女是需要陈逸给她一个保证，一个再也不要带坏罗书嘉的保证，在这个中年妇女心中，所有的过错都是属于陈逸，而且这一点是毋庸质疑的。

短暂的沉默后，陈逸缓缓开口了：“我知……”

“老师。”罗书嘉突然出声。

两个人都将目光转到罗书嘉身上。

罗书嘉微微一笑，平静地说：“是我要和陈逸做朋友。”

年级组长顿时瞪大了眼镜，陈逸也惊讶地看着罗书嘉。

罗书嘉摘了眼镜，揉揉被眼镜压出两个小红印子的鼻梁，当他放下手时他从容地开口：“一个人的优劣并不是由成绩决定的，陈逸学习不好，不过是因为他没有兴趣，而不是因为他笨或者是其他什么品行上的问题。相反的，陈逸拥有许多我没有的优点，热情、诚恳、细心、体贴，他就像在埋藏在地下的宝石，只是他的光亮被些许像泥土一样的小缺点埋没了。对于这样的宝藏，不是运气好的探险者或真正的智者是不会发现的，而现在既然被我偶然发现了，我就绝不会放弃。”

年级组长惊愕地张开了嘴，她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一向乖巧听话的罗书嘉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还在话中暗讽她是个鼠目寸光的愚昧人。

而接下去，罗书嘉更是吐出足以激怒任何一个老师的话：

“老师，我知道你下去要说什么，不用您说，我会和陈逸一起罚站的。即然这样，我们就不打扰老师了。”

罗书嘉以非常恭敬的姿态说完这些话，又微微俯身行了一个谦逊的鞠躬礼，然后他拉着还在发愣的陈逸大步走出了办公室。

三秒钟后，办公室里爆发出年级组长惊怒的咆哮：“罗书嘉！你给我站住！”

罗书嘉自然不会理他，权当没听到。

罚站是年级组长惯用的老方法，连罚站的地点都万年不变——教学楼大门口。

罗书嘉和陈逸下楼，走到半路，陈逸终于回过神，看外星人一般瞅了罗书嘉好久才开口道：“我以为你在老师面前就是一个不说话的乖木头……没想到还有这么恶毒的一面！”

“这是我第一次恶毒。”罗书嘉淡淡地说，“你是我的朋友，我不会因为那种莫名其妙的理由和你绝交。成绩什么的……浮云而已。”

罗书嘉没说：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陈逸想了想，突然搓搓手臂，龇牙道：“不过你那个什么宝藏的，真恶心，我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罗书嘉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也知道恶心就不要再提了，我自己鸡皮疙瘩都起来！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这么恶心！”罗书嘉想到刚才自己说的话就不由得抖三抖——恶寒！

陈逸呵呵笑了两声，转而问：“你要去哪儿？”

“罚站呗。”罗书嘉随口答道。

陈逸拉了他一把：“罚什么站啊，带你去个好地方！”

罗书嘉疑惑地看着陈逸，陈逸神秘一笑，竖起手指往上指了指。

罗书嘉微微皱了眉头，抬头看了一眼，不解道：“楼上？”

“天台。”

“天台？不是锁了吗？”

“一个小锁能难得到我？”

陈逸挤挤眼睛，拉着罗书嘉上楼去了。

一路跑到楼梯最顶层的尽头，一扇上了锁的大铁门拦在他们面前。罗书嘉眼睁睁地看着陈逸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但陈逸拿住的并不是其中的任何一把，而是和钥匙串在一起的一根铁丝模样的东西。

陈逸将那铁丝扭了扭，然后将铁丝囧囧锁眼，也不知怎么摆弄了两下，就听锁头“咔”一声脆响——开了。

陈逸甩个罗书嘉一个得意的眼神，罗书嘉看看他，又看看那锁头，最终翘起了大拇指——

“你强！”

这是罗书嘉第一次上天台，微风拂面，那种直望蓝天的开阔感让整个人都轻松起来了。

“怎么样，很棒吧！”陈逸迎风张开他的双臂，自得地说，“每次我爸逼我来上课我又上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来这里吹风，绝对不有人打扰的清净，比打球还棒！”

罗书嘉笑道：“我以为对你而言打球就是最开心的事情了。”

“哪能啊！打球还有一篓子破事呢。”陈逸撇撇嘴，“你也知道，我本来是比你们高两届，之前兄弟们没毕业的时候都在一个学校，叫一声大家就都来了。现在他们都毕业了，上大学的，工作的，各奔东西，叫都叫不来！现在打球的那几个都是这两年陆续认识的，虽然都混在一块，但总觉得差了点什么，打球也觉得没劲！”

罗书嘉惊讶道：“我一直以为你们玩得很好。”

“好，但是不交心。”陈逸难得露出些许认真，但很快他又嘻嘻笑了，“玩伴儿，也就是这样了。他们中很多都是冲着我的家世来的，这样的人怎么都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死dang。”

罗书嘉明了地点点头，曾几何时他也想过靠陈逸向上爬，只是他的自尊没允许他这么做。

“每次觉得烦的时候就会来这里，吹吹风，睡一觉，感觉就好多了。”陈逸微微一笑，显然是想到了那轻松的时光。

“我以为你是无忧无虑的……”罗书嘉轻声说。

陈逸一笑，道：“怎么可能？你以前一定觉得我这样的生活很空虚对不对？”

被陈逸看着，罗书嘉不自觉地点点头。

陈逸笑道：“你还真诚实！”

“……”还不是你问我的？！罗书嘉郁闷地想。

但陈逸并不在意，只是笑着说：“其实我也经常这样觉得，但是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读书——实在没兴趣，而且怎么读都读不进去，每次来考试就觉得烦，看到成绩更烦！”

“所以你没有参加期中考？”罗书嘉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听年级组长说的事情。

陈逸点头：“是。一百五十分的卷子拿个一二十分回去怎么都是找骂，又丢脸，还不如不要来考直接拿零分，别人还会觉得这人很酷。”

罗书嘉忍不住笑起来。

就听陈逸又说：“那天我在办公室看到你，你就是那种典型的乖宝宝的样子——头发整整齐齐，衣服整整齐齐，戴着土到掉渣的黑框眼镜，笑起来还是不露齿的微笑——天哪，那时候我看到你就在想‘这人肯定是个让人讨厌的书呆子’。”

罗书嘉无语，他没想到自己给陈逸的第一印象是这样的。

“不过挺出乎意料的，你居然会那样冲出来帮我……”

罗书嘉知道陈逸指的是绑架的那天晚上。

陈逸想了想，突然勾过罗书嘉的肩膀，凑上前咧嘴一笑，龇着两排白牙说道：“这里可是我的秘密基地，除了以前的好兄弟，就只要你知道，所以，咱们是朋友了！”

罗书嘉被勾得站不稳，一头撞在陈逸肩膀上，撞得他下巴生疼。

罗书嘉揉着下巴不住苦笑：原来之前还是他自作多情啊！

不过……

“既然你告诉了我这个秘密基地，那我也告诉你我的一个秘密吧。”

罗书嘉站直了身体，指指自己的眼镜，问道：“还记得吗，我戴平光镜。”

陈逸点点头：“原来是这个秘密。你说，我正奇怪你没事干嘛戴眼睛呢。”

“我把理由说出来你一定会觉得很好笑。”罗书嘉自己先笑了笑，见陈逸认真在听，这才说，“我曾经说过，为了一些事情，哪怕再烦的事情我也会去做。但是烦躁的情绪并不是无时不刻都能藏住的，有时候我会觉得或许我的身体就藏着一头怪兽，一不注意就会让它跑出来了，所以——呵呵，戴一副眼镜，每次怪兽要跑出来的时候就推一下眼镜，让自己冷静下来。久而久之，这副眼镜就离不开了。”

陈逸听了歪歪头，道：“你这人真奇怪！”

“是啊，人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不是吗？”罗书嘉笑着，他第一次享受到分享秘密的快感，他发现这种感觉——很不错。

陈逸勾着罗书嘉绕到水塔后面坐着，罗书嘉发现坐在这里可以俯瞰到学校后门的整片老建筑区，别看那些老建筑平时看过去似乎灰溜溜的十分破败，从天台看下去，就见那连绵成片的屋顶在阳光泛着淡淡的光，原本青灰的土瓦片也变得如同琉璃瓦一般耀眼，一栋栋最多不过两三层的小楼就像是亭亭玉立的江南女子，宁静秀美，看着它们，便仿佛是回到了几百年前，那老旧的斑驳中也透出赏心悦目的美，远比那钢筋水泥铸成的高楼大厦更让人心情愉悦。

“我从来不知道这些老建筑也可以这样美。”罗书嘉感叹，这样的风景是他从不曾看过更不曾关注过的。

陈逸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抽了一口，悠悠吐出一个烟圈，怀着不为人知的哀伤淡淡道：“很多人都不知道。明年这片老区就要拆迁了，大概等你毕业的时候就看不到了。”

罗书嘉在陈逸的话里听出了浓浓的眷恋，对眼前这片老区的眷恋，还有惋惜，这种感情感染了罗书嘉，让罗书嘉的心情也沉郁了。

两人看着老区默然，片刻后，罗书嘉率先打破了沉默的气氛：“陈逸，你……还准备这么留级下去吗？”

“看我老咖喽。”陈逸耸耸肩，“留不留都是他一句话的事。”

“你不考虑自己……”

“别。”不等罗书嘉说完，陈逸就打断了他，“我对读书没辙。”

“为什么？”罗书嘉希望能在这方面给他一点帮助。

“读不进去。”陈逸干脆地说，“我本来就不太喜欢读书，初中的学习就很烂，混个及格而已，靠关系上的这所高中。我老咖希望我能在重点高中里跟着好学生好好学，不过，”陈逸撇撇嘴，“老师根据你们的水平上课，讲的非常快，我从一开始就跟不上，教的越多我就差得越多，到最后根本就是什么都不懂，索xing就放弃了。”

“你爸应该会让你补习吧？”

“有啊，老师换了无数，就是学不下去。”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啊，看到他们就烦呗！”

罗书嘉默然，陈逸这种严重厌学的人是最难教的，罗书嘉也很头疼。

“完全提不起兴趣吗？”罗书嘉问。

“完全没有！”陈逸一口咬定，反过来问罗书嘉，“我倒是很奇怪，你怎么能那么努力的读书，我听说你在自学大学课程？你还要打工吧，怎么可以做到这个程度？真是不可思议！”

罗书嘉笑笑，道：“我也很讨厌读书。”

“哦？”陈逸挑起眉毛，“完全看不出来！”

“因为不得不读。”罗书嘉顿了顿，在陈逸好奇的目光中他靠在墙上，望着天，轻轻说起他藏在心底的情绪：“我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看得最多的就是人情冷暖。在那里，没人会理你，没人会管你，没人会来救你，一切都要靠自己。想要助学金？好，成绩拿出来，平均分不够免谈。想要赞助？好，成绩拿出来，不够突出免谈。想要等人领养？好，先看成绩，成绩不好就是坏孩子，坏孩子没人会爱。所有的一切都是这样，成绩成为衡量一个孩子最直接的标准。这样的情况下，我怎么能放纵自己去玩？

“一年级时读三年级课本，三年级时读六年级课本，六年级时读初中课程，初中时读高中课程，到了高中又马不停地读大学课本，什么事后必须提前学习，这样我才可以游刃有余地应对考试，从而挤出更多的时间去打工。

“打工打到半夜，站柜台站到双脚麻痹，累死累活赚十几块钱，我还不能有一句怨言，因为没有这十几块钱我就没钱买课本以外书，不能超前学习就没有时间打工，于是事情就陷入一个恶xing死循环……

“路就是这样，越走越宽，也越走越麻木。十几年来都是这样过来，也就习惯了。有时候上体育课，跑步、做热身运动，做着做着我不自觉地就开始背单词，当一本单词背完了，我才想起问自己：至于辛苦这样吗？难道一节体育课放松一下的时间都没有？可是下次还会发生这种事情，习惯成自然，连自己都觉得可怕了……”

罗书嘉停下话头，回过头冲陈逸一笑，问道：“你一定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吧？”

陈逸听的发愣：“呃……没有……”

罗书嘉笑笑，道：“第一次在办公室和你碰面后，上课时我看到你从操场那边翻墙出去，而当时我正在英语课上自学微积分，那时我就在想，你真是让人羡慕地自由。”

“呃……”

“后来我听了一点关于你的身世，我就知道，你这人——典型的富家少爷。生活里太舒适了，所以你就像一盘散沙，凝聚不起来，哪怕你是一盘含金量很高的沙，你也就是一盘沙，炼不成金条。”罗书嘉一笑，指指陈逸，“如果有一天你父亲破产了，你要留流落街头了，你自然就会发愤图强了，像我一样，站柜台站到双脚麻痹，读书读到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疯子。所有的事情都会被压迫着，哪怕再不喜欢，也能强迫自己做得比别人都好！”

“……”

陈逸看着罗书嘉说不出话。

罗书嘉看着陈逸，微笑着，也不说话。

良久，罗书嘉冲陈逸眨眨眼，凑近了，在陈逸耳边以蛊惑一般的低沉嗓音轻声问道：“想不想试试看，用一年就将从初中到大一七年课程全补回来的生活？”

一年将从初中到大一七年课程全补回来？

这个提议实在很具有囧囧力。

如果真的能补回来，陈逸就可以将留级两年的延误一笔勾销了，这种听起来似乎透出某种“捷径”色彩的提议让陈逸很心动。

但是……

真的可能吗？

不论陈逸信不信，但陈父却决定死马当活马医了。

罗书嘉看得出陈逸的心动和犹豫，所以他直接打电话给陈父，讲明白了：一年，他保证让陈逸上本二，如果陈逸更努力，本一乃至重点也没问题。

陈逸都留级两年了，摆明了读不了书的样子，陈父就算一直这么扣他在高中，也不过是让陈逸老死也是个高中生罢了。陈父再三考虑之下，决定了：老儿子你就跟罗书嘉混一年吧！反正最差也差不过现在这情况了！

陈父会同意早在罗书嘉意料之中，但超出罗书嘉想象的是，陈父居然在学校附近给他们租了一套三室两厅的套房。陈父到孤儿院给罗书嘉办了手续，让罗书嘉从孤儿院搬出住进了新房子，当然，也少不了将陈逸塞进来。除此之外，陈父还为罗书嘉准备了一张十万元的银行卡。本来陈父还想给他们请个保姆，但却被罗书嘉婉拒了。

罗书嘉不敢收那十万块，想退给陈父，陈父却说：“你现在是小逸的老师，我当然要付工资。我每年给学校的赞助就好几十万，你要能让小逸考上大学，十万元算什么？我才是占了大便宜！”

虽然知道陈父这么说是安慰自己，但罗书嘉沉吟片刻，还是接受了陈父的好意。

罗书嘉很清楚，要让陈逸在一年时间里全心全意地读书，收下这些安排是最好的选择。罗书嘉不会为了一些虚伪的原因而忘记最关键的事。

罗书嘉也向陈父提了一个要求：“帮我和陈逸向校方请假，接下去的一年半里我和陈逸恐怕不会去学校多少次了！”

罗书嘉已经安排好了：他要带着陈逸在家全天候读书。上学？那已经是纯粹浪费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