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长驱雀鼠谷

“……介休县之西南,俗谓之雀鼠谷,数十里间道险隘。水左右悉结偏梁阁道,累石就路,萦带岩侧,或去水一丈,或高五六尺,上戴山阜,下临绝涧,俗谓之为鲁班桥,盖通古之津隘矣,亦在今之地险也。”

这是魏郦道元《水经注》的原文,《太宗实录》记述河东之战时也以小字引注,下又补充:“桥今存十之三四,余者斫道以驱。”

阿浪仰望汾水河谷两岸高峻峭拔的山崖,北魏时就已经存在的“鲁班桥”如今又重修起来,绳栏木栈随山势迤逦隐没。他们一行人骑马在河谷中走了半日,觉得道路还算平坦方便,需要他们下马牵着坐骑步行才能过去的地方很少。

“五十年前,太宗皇帝率军在这里疯狂追击宋金刚后撤兵马时,道路可不这么好走。”阎庄一边翻书一边告诉他,“桥存十之三四,古道一半以上都坍塌了,要靠丁伕临时筑路通过。”

“是么?”梁忠君骑行在阿浪另一边,主动接话,“之前我却不知。太宗皇帝当年在这段河谷纵击宋金刚布下的掩护后队,大大小小一口气打了几十场破击战,也只用三天,就追到了谷地北端的介休城嘛。”

阎庄冷笑:“你要那么说,更快的也有。那之前,宰相裴寂、齐王李元吉从山西北部逃窜南下,据说都是只用一天一夜,就纵穿雀鼠谷至河东了呢。”

二人隔着阿浪对视一眼,又都转过了脸去。

他俩这样已经算不错,阿浪安慰自己。在柏壁营址初相见时,气氛更紧张得多。其实阎庄一听“成三郎”之名,又听阿浪说是相熟故人,就猜出了这人是谁,当即怒瞪阿浪一眼,又对梁忠君爱理不理,很不客气。

没当场发作,是顾忌身后还有僮奴,不愿当着人和阿浪闹翻。到了夜深人静,阎庄说话就不客气了,压低声音责备阿浪:“你瞒着我也罢了,连先太子兄弟和二圣都敢欺瞒?”

阿浪笑嘻嘻道歉认错:“也不是什么大事嘛……再说你也知道,先太子还挺同情他一家的,不是还让你带了点财物周济他家吗?要是太子知道他闺女籍没落难了,准也赞同我去救她出来……”

“先太子天性仁厚爱众,同情的是他无辜受牵连的家人,不是这个背军私逃的……”阎庄冷着眼瞪向梁忠君,又“呸”一口唾到地上,回身去翻找自己行李包袱,将一个布囊塞进阿浪手里,“给你!这事我不管了!”

阿浪抽开系绳一看,囊中有两枚金刀子——铸成细条状的黄金,成色很新,上面还有“东宫内库藏”的刻字。对普通农家来说,正经是一笔飞来横财。他笑笑系好布囊,转手递给坐在一边的梁忠君:“先太子赏你家属的。”

“殿下还嘱咐我,尽量到当地州城换成布帛器物,再给梁家。怕他们百姓民宅里忽然出现库金,反惹祸端。”阎庄眼圈又一红,“真是辜负了先太子一片慈心,他不配!”

梁忠君一直默默地听着阎庄斥骂,不回嘴。此时拿到那两条金刀子,捧在手里颤抖不停,眼里泪光闪动:

“阎家令,我背军私逃,确实有罪,可你不知道海东征战那情形……”

“我不知道?”阎庄冷笑,“阎某二十出头,就跟着先帝亲征辽东,带了三匹坐骑从军,全都冻死在辽东大沼地里!我自己也是死里逃生,落下的寒腿病根至今还没好。我不知道征战海东有多苦?我逃了吗?跟着先帝、英国公、薛大将军、刘老帅征辽的几十万人,大部分逃了吗?都象你一样贪生怕死恋家小,还有如今的威震四海的大唐天兵?”

梁忠君又不说话了,脸现愧色。阎庄发一顿脾气,又听阿浪说要先去帮梁忠君找回女儿,更加恼怒,当即扬言要回洛阳去。阿浪劝他:

“当时公,你先消消气,好好想想。太子突然病死,虽然没你的责任,你这个前东宫家令,身上总是有点晦气。你还带着阎老相的孝,说不定,二圣还要怪你把凶丧之气引入东宫了呢!再说太子这么年轻,前阵子又说病势见好,是不是真病死的,东宫里到底有些啥,你要回去,少不得也得应付这些盘问,一个不对劲,就……”

“什么?你怀疑殿下并非善终?”阎庄脸上变色,“这些话从哪里听来的?”

阿浪苦笑一下:“你跟太子那么亲近,还用来问我?我跟着雍王,一共也没见过太子几次,都听说明崇俨往东宫走得多,也在太子食案上看见过服丹药的家什……那是什么好玩意?据我估计,如今太子身边的服侍人,都一个个在经受拷问呢,你还要往那地狱里钻?”

劝说有效。前东宫家令应该比阿浪更清楚天后的手段,一时犹豫起来:

“某奉太子令,来助你寻找六骏转生马砖。你又这包庇逃将,又要去救人的……”

“哎呀,当时公你别那么死脑筋么。说不定两件事捎带着就都办了呢!梁阿兄家闺女籍没入官,现在可能在啥地方?总跟先帝在这里打仗的路线有重合的吧……”

阿浪一边说,一边向梁忠君使眼色。后者饱餐两顿以后,脑筋似也活泛了许多,接口道:“我闺女是折冲府的人押解走的,不入州县,那最可能送去了太原城……从柏壁到太原,那正是五十年前太宗皇帝打赢河东之战的道路。”

梁忠君又向阎庄下气谢罪,阿浪帮着一起哄,总算让他答应暂时先不离开。一行人在柏壁大营残址上又住一天,仔细翻找砖石,毫无收获。阿浪拍板决定不耽误时间了,直接去太原。

路上三人议论当年太宗皇帝战史,阿浪才知道宋金刚据守老营浍州半年以后,粮草耗尽,武德三年四月十四,主动撤军进入雀鼠谷,北退太原。秦王等了大半年,就是在等这一刻,当即亲自率军猛追,三两下打溃了定杨军断后部分。然后就是在这险隘河谷中的疯狂奔驰,一昼夜追击近二百里,接战数十次,把宋金刚沿途留下层层固守的殿后偏师打得鸡飞狗跳狼奔豕突,唐军一口气追到河谷北部的灵石城。

四月十六,秦王又率军在灵石一线与宋金刚主力“一日八战”,趁其尚未站稳位置布好防御,迅速打开突破口,俘斩数万,获辎重千乘,打得宋金刚没了脾气,趁夜逃入谷口北端的介休城。

这三天三夜的长驱狂飚雷霆突击,不但彻底粉碎了宋金刚“缓退稳守、保存实力、相持再战”的战略布局,更使得整个定杨军主力信心尽失、士气崩溃。等到宋金刚整顿二万残兵,出介休城列阵,交锋不久,定杨军就乱作一团,宋金刚见大势已去,丢下部队自引亲兵北逃。

然后秦王居然又追上去了……这次是追到了介休东北的张难堡,支援进驻那个在刘武周大军围攻下苦苦撑住的堡垒,卡着雀鼠谷北端出口位置,一面稳定遮护南部已打下来的地盘,一面遥遥威摄北边的太原。

那一战也基本到此结束。雀鼠谷大追击和李唐之前的安排布局,对定杨军的摧毁力远大于实际战果。坐镇太原、已经称帝的定杨可汗刘武周,听说主力在介休战败,直接弃城逃入了突厥。宋金刚还想收兵再战,根本没人理他,也只得逃入突厥去找刘武周,后来二人双双被杀。

宋金刚留在介休守城的尉迟敬德、寻相和张万岁等骁将,则痛痛快快地向秦王派去的使者投降献城。之前在南部与宋金刚呼应反唐的河东、夏县等地亦先后被攻破,山西河东全境重归大唐治下,武德三年五月,秦王世民班师回朝。

战役经过,主要是梁忠君一路讲述,具体时间、地方、人名由阎庄查着书卷补充。海东逃将整理仪容换穿干净衣裳,又吃了几天正经饭食,看着已比较象寻常人了,但只要一说到“先帝战绩”,他双眼立刻放出狂热光芒,指手划脚滔滔不绝。

阎庄倒不怎么厌他这一点,两个征辽老兵在“颂扬太宗英名”这方面趣味相当一致,每天一唱一和,关系也有渐渐缓和的迹象。但阎庄偶尔要呼唤梁忠君,还是叫他“成三郎”,嘴上不肯承认自己默许了此人的背军逃亡行径。

阿浪对外公的战史也有是兴趣的,但远没这么狂热。他更关心别的:

“死在这一役的那匹马,特勤骠,究竟死在哪块战场上?”

梁忠君和阎庄面面相觑。梁忠君老实回答:“不知道。”阎庄则又低头查书。

“其实这马的名字就有点奇怪啊。”阿浪琢磨着,“白蹄乌,白蹄子的乌黑色马;飒露紫,英姿飒爽的紫红色马,这都好懂。‘骠’也是一种马,这我知道。‘特勤’么……我记得好象狄公说过一句,那是个啥官?”

“那是突厥人的一种官爵。”阎庄和梁忠君同声回答。互视一眼,梁忠君稍稍退后,阎庄继续解释:

“特勤,也有汉人转叫‘特勒’,差别不大。这官爵通常只有阿史那王族子弟才得封。‘特勤’虽比‘设’低一等,也有自己的帐部,但一般不能领方面大军征战。某听家叔讲过,‘特勤骠’还是太原起兵之前,先帝跟着高祖在北边草原打仗的时候,从一个突厥特勤手里缴获的……突厥战马精良啊,那都是西域大宛汗血宝马的种,他们牧人一代一代配育出来的……”

一提养马配种,梁忠君又来了精神:

“大宛马好看极了,身高腿长跑得快,冲锋陷阵气势足,就只一点不好,太娇气,爱得病爱掉膘,侍候不到转眼就死。大宛马又贵重,好的上千金一匹也不稀奇。要论吃苦耐劳、皮实能驮货,蜀马滇马都不错……”

三人议论一阵马匹优劣,阎庄又转回话头:“先帝乘着特勤骠过河来打宋金刚刘武周,也不是随意挑的。他很清楚,那一战啊,从始至终,唐军都是在跟突厥人打仗。什么定杨可汗,什么宋王,都只不过是突厥人的打手前锋。后来先帝把刘武周宋金刚逐出塞外,收复太原,突厥人也派了两千骑兵到太原,说是助战,找借口罢了。仗都打完了,助什么战哟……只是当时突厥人势力大,先帝也不好轻易翻脸,只能先由着他们进城……”

阿浪打断他:“当时公,将作监留档的那一卷六骏图画,我记得雍王也给你带上了?拿出来瞧瞧?”

阎庄又去翻他的随身包袱,果然找出那卷曾在西苑里立下大功的阎立本原画。马上摊开,三人都注目“特勤骠”,只见此马全身为黄白色,黑喙,姿态是慢步徐行,身上没有中箭。扫一眼全图,这“特勤骠”是六骏里最没紧张奔驰状的一匹。

“应策腾空,承声半汉,入险摧敌,乘危济难。”阿浪念着画上太宗亲撰的赞语,想象这匹骏马投身战场的情景。主人一声令下,它四蹄腾空而起,在清亮高昂的马嘶声中滑过天际,奔入雀鼠谷天险,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向敌军,将山西河东这一大唐起兵发家之地从危难中拯救出来……

“所以它到底死哪儿了?”阿浪看看阎庄和梁忠君,那两个还是大眼瞪小眼,不禁有气,“猜一猜总行吧?梁兄,你猜特勤骠是怎么死的?”

“这个……我怀疑,特勤骠是负载先帝进行三日三夜不休不食的雀鼠谷大追击时,活活累死的……”

“累死的?”阿浪又看看画卷上那马闲庭信步似的模样,摇摇头,“当时公,你猜呢?”

“说不定……被突厥人暗杀了吧……既然这马画得不象在作战,又没中箭……”

你以为特勤骠是你侍奉的先太子么,动不动被暗杀?阿浪腹诽着,没好意思当面顶撞前东宫家令。三人一路议论,直到走出了雀鼠谷一线幽峡的北端出口,前方介休城遥遥在望,也没议论出什么来。

介休城里和“尉迟敬德大将军”有关的遗迹甚多,再往北走,一个叫“张难堡”的堡垒,则是秦王那场大追击的终点。阎庄和梁忠君二人又兴致勃勃地给阿浪讲,雀鼠谷大追击中,秦王两日未进食、三天不解甲。四月十六日晚在西原宿营,前锋军中无米粒粮,只有一只羊,秦王下令煮成肉羹给众将士均分,他自己也没多吃一口……最后追到张难堡外,他已经疲累憔悴得脱形,以至于守堡的唐军将士认不出“这是秦王”,担心中计受骗,迟迟不肯开寨门放他一行入内。

就在张难堡外的春风与山花中,年轻的秦王揭下自己的兜兕盔胄,露出整个头脸,仰面直视垒墙上坚守的大唐将士,无力微笑。

堡中军将这才狂喜鼓噪、抱头相泣,开门迎接秦王亲率的援兵。左右告诉守将“大王已经数日没正经吃过一顿饭”,张难堡中也断粮许久,搜罗半日,只能献上未滤清的浊酒和脱粟饭给秦王一行充饥。

再往北走,他们终于进入太原。

太原城兀立汾水河岸,扼守北疆门户,控三晋之都邑,襟四塞之要冲,向为大唐藩屏重镇。高祖父子举义在此,当今天子立储之前曾封为“晋王”,而天后武氏的祖籍也是并州,“三重龙兴于一地”,这祥兆使得太原城越发受到朝廷重视,数十年来不断大兴土木,城池内外楼阁高耸、气象巍峨。

阿浪和阎庄有公验告身,直接去并州都督府,谒见城内常驻的最高长官长史蔺仁基。见是二圣亲自任命的“采访史”到来,蔺仁基也不敢怠慢,命人安排食宿,又问来意。阿浪简单述说了要找六骏雕马砖的差使,又煞有介事地道:

“我前几日梦中又得太宗皇帝指示,五年前,稷山折冲府曾向并州都督府送交一批籍没的背军逃兵家眷,其中有个叫梁百岁的小女子,与我此行甚有干系。要办成二圣当面委任给我的差使,必须先找到这梁百岁,望蔺长史拨冗相助,某感激不尽。”

这几句客气言语是阎庄教的,让他不要得罪这些守边大将。并州都督府的差使非常难做,阎庄说蔺仁基操行谨慎又精明能干,官声甚佳,且他还曾是狄仁杰的老上司,与之交情不错。

阿浪这么一客套,蔺仁基也待之以礼,立刻传人去都督府库查档。只是这些年因逃亡籍没的官奴婢太多,他们身份卑贱,办差人往往不认真履行手续,档卷散漫,库里文帙又多,一时半刻却不好查到。

他们足足在驿馆等了四天,都督府才来人通知说查到了“梁百岁”这个名字,但很可惜,她早不在太原城里了。

“那我……她到哪里去了?”梁忠君激动起身质问,差一点就把“我闺女”三个字说出来。

“那小女子啊……去突厥人那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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