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书痴子

“敢问狄公孙郎,是否已在这寺里找到阎老相所述的先帝托梦之事?”上官婉儿语调是一贯的轻柔小心,“若二位立下此功,能找回六骏,那为梁阿兄求情,当更有力……”

自从知道这小宫婢是上官仪孙女,本人又知书能文,狄仁杰便对她另眼相看,很有好感。只是她这一问,正戳到自己几天来的沮丧挫败,还是有点不快:

“让小娘子失望了。狄某二人数日来在昭仁寺内外细细查找,并无什么异样,看来……”

他仍不愿意对自己的老恩相口吐贬斥,阿浪那小子却不管那么多,一耸肩说出来:“阎老相就是老糊涂了,或者病得太重,估计已经分不清啥是做梦啥是他自己的癔症。”

“也未必是令公之误。”狄仁杰习惯地替恩相辩解,“令公所述先帝梦谕,并未提及昭仁寺,只是点出‘白蹄乌’和‘昭雪战败之罪’而已。是狄某以为这两点可在昭仁寺寻到线索,一意前来。若寻不到,也是狄某领会先帝梦谕有误。其实在那应福寺大佛前,某就隐约意识到,可能是想岔了……”

阿浪仰脸一想,点头道:“我还记得,当时狄公说,战败关键或许不在那两个替太宗顶罪的将军身上,而在于唐军缺马,骑兵不行,打不过薛家的陇上精骑……”

“我军骑兵不行?”梁忠君忽然笑了一声,满含讥嘲,“梁某活了这么大岁数,倒是头回听说。”

这反应不稀奇,狄仁杰在军中见得多了。几十年来大唐开疆拓土战无不胜,从兵到将都骄气满溢。他们能指着其他弊端烂污骂上三天三夜不停嘴,可谁要说唐军“打仗不行”,或者对太宗皇帝、卫国公英国公等先代名将口出批评,军人们肯定跳起来一顿喷唾。

然而这梁忠君可是个背军逃将,如今大唐军人都视他为耻辱叛贼,居然还是这等反应……狄仁杰心里有些好笑,却听阿浪附和:

“我听了也别扭。不瞒你们说,阿浪这些年走南闯北,漂洋过海周游列国,哪国也不敢小瞧唐军实力啊。特别是那些西域小城邦,你说厌恨大唐的那有好多,可一提起唐军骑兵,哪一个不怕得厉害?当然他们也一样害怕吐蕃……”

“你才活了多大年纪?”狄仁杰笑了,“是,近三四十年,我军打遍天下无敌手,精骑所至,那些小国望风而降,朝廷民间都慑服我天可汗国威。可你小子难道以为,从我大唐立国那一天,就有现成的强盛骑兵可用?”

“啊?不是吗?”阿浪想了想,“我记得高祖皇帝在前隋就是统兵大将,手下军队应该挺多的吧?”

他说着,眼光看向上官婉儿。小宫婢点点头:

“高祖举义兵时,为前隋炀帝委任的太原留守,数年间一直统兵征战,剿灭当地盗贼。”

“军队和军队是不一样的,也不能单以人数论高下。”狄仁杰说着望向梁忠君。深受老将刘仁轨器重的逃将这次附和了他:

“狄公所言不错。临时招募的流民,和正经训练出来的官兵,战力差异怕不得有几十倍!没弓刀甲胄拿棍棒凑和的步兵,跟装备精良的骑兵,也有天壤之别。所以地方折冲败坏,交上来的府兵不堪训战,才是我军大患……”

“就光说骑兵,那是决定先帝与薛氏那一战胜负的关键。”狄仁杰索性坐下来,拣块石子在地上勾画:

“你们看啊,中国适合养马的地界,就是西边这一带、北边这一条。高祖父子太原起兵的时候,占据的是太原,然后一路南下关中,他们走的地方,招募的义军,大多都是种田耕作的农人。养马之地么,西有薛举,北有刘武周,再北边还有突厥人,轮不到他们染指。当时唐军里面,除了将校自备的家马,最大一群马,是突厥可汗送来的三千牝牡……围攻长安的时候啊,说起来高祖手下有十几万人,其实真正好用的精良军队,有个三五万就了不起啦,其中的骑兵恐怕一万都不到。”

其他三人都围拢到他身边,梁忠君毫无阻滞地跟上狄仁杰的思路:“狄公画的西边这一带,就是当时薛家占据着?所以说他家骑兵厉害?”

“对!薛秦家在陇西这一带养马之地起兵,他们的军队,别的不咋样,个顶个都是马背上长起来的汉胡健儿,长途奔袭马上冲杀跟玩似的!当时的唐军以步兵为主,正面战场对撞骑兵,那还不被踩成渣子了!第二战的大败,实源于此。就算先帝收兵重来的第三战,两军对峙那几个月里,薛家的骑兵也不断在先帝眼皮子底下东西骚扰、攻城杀官,先帝当时是干看着急,没马没骑兵,防不住也追不上哪……”

狄仁杰说到这里,抬眼看上官婉儿:“具体战事,我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后来朝廷表彰英烈,有个叫刘感的,上官小娘子能想起来吗?”

“狄公说的是坚守泾州一事?”小宫婢果然记得,点头背书:“太宗皇帝染病战败退兵后,薛仁果率大军围攻泾州城。守将刘感千方百计固守,杀坐骑与兵将分食,一直坚持到了我大军重来。朝廷派长平王李叔良救援泾州,解围之后,长平王倒卖军粮,惹出乱子,急于立功。薛仁果命人假装献地,引诱长平王、刘感率军出城,设下埋伏。长平王丢刘感断后,逃回泾州。薛仁果俘虏刘感,到泾州城下,命他喊话让城中守军开门投降。结果刘感高喊:‘逆贼饥馁,亡在朝夕,秦王帅数十万众,四面俱集,城中勿忧,勉之!’”

她记文章的本事是真好,狄仁杰再次惊到。可惜是个女娃,而且籍没入宫了,否则这记性去考科举,无论是进士还是明经,取个状头还不是手到擒来?

梁忠君沉重叹息一声,问:“这刘感,没能逃出来吧?”

婉儿点头:“薛仁果本就生性残暴,他一听此言,便命人将刘感的腿埋在土里,率众城外跑马,一箭箭射死了他。”

“在太宗皇帝手下战死,至少不冤。就算自己等不到,你知道这仗最后总能打赢。”梁忠君淡然评论。

狄仁杰接过话:“薛仁果虽然残暴嗜杀,打仗的本事其实不差。奇袭泾州这一仗用兵精妙,我军本一东一西对此地形成钳制之势,他率陇上精骑快速穿插到布防空隙之间,一击而成,干净利落,全身而退。等太宗皇帝接到战报,干什么都晚了。那时候他身边还只有太原起义时的一些元从旧臣,后来扬名天下的秦叔宝程咬金啦,尉迟敬德罗士信啦,都还没投唐呢。将不精,马不够,只能干瞪眼看着敌军纵横来去,所以说骑兵厉害啊……”

“后来不还是打赢了吗?”阿浪一直插不上嘴,只能晾在旁边听他们两个书痴子和一个逃将议论兵法战史,已经有点不耐烦。

“后来打赢,是先帝靠着耐性慢慢顶下来磨赢的。总之这一战,应该给先帝震撼很大。薛秦一灭啊,先帝就急不可待地把薛家的精骑悍将一古脑全拉到麾下,就连亡国之君薛仁果兄弟,因为都是猛将,先帝也本来打算重用,跟着他们一起出游射猎,全无猜忌的……当时先帝实在是缺马、缺骑兵、缺猛将啊。这一支陇西精骑,后来也有不少人跟着先帝东征西战讨平四海,成为我大唐骑兵的起家始祖。这不算完,先帝当然知道不能竭泽而渔,将陇上收归后,很快派了张万岁公过来主政养马,瞧这用人眼光,啧啧!”

“好,又说回索七娘了吧!”阿浪双手一拍,“如果先帝所说的‘战败之罪’,罪在缺马,那索七娘这些养马人无辜遭难,太宗皇帝的意思,叫我们帮着索七娘度过这一劫,‘白蹄乌’就会现身?”

说着,他转向梁忠君,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梁兄,之前我和狄公议论过,说不定当年白蹄乌在浅水原没战死!突厥大马多壮啊!身上中那么多箭,也可能只是受重伤,后来到附近牧场养伤配种去了。既然是太宗的坐骑,没准儿七娘的先父也特别关照,你在七娘手底下干活这么多年,有没有听她提起过这事?”

梁忠君低头思忖好一阵,才摇头道:“惭愧,实在想不起来。某倒是听人议论过浅水原大战、先帝灭薛氏建马场等事,也有人提过那叫‘白蹄乌’的御马,都说是死在追击薛仁果之路上。可没人说张万岁公或七娘家与那马有直接干系……”

“没有也没事!有这层渊源,就足够编故事了。”阿浪摸着下巴,不知在想什么,竟嘿嘿嘿笑起来:“你们放牧的马群这么多,要找一匹跟‘白蹄乌’花色一模一样的,应该不困难吧?狄公,那马长啥样?”

“你说呢?你小子应该认得字吧?”狄仁杰瞅他这样就来气,“白蹄乌白蹄乌,顾名思义,就是白蹄子的黑马么!”

“这样啊。”阿浪恍然大悟,问梁忠君:“纯黑马,四蹄是白的,这样的小马驹好找么?”

“这马色不算罕见,七娘的牧场上准定有不少。”逃将皱眉,“只是我和七娘如今都没法去找……找这样马干什么?”

“找来献给朝廷啊。”阿浪一脸“你们怎么都这么呆”的神色,“你们想想,既然阎老相梦到先帝说白蹄乌和浅水原什么什么,又叫我来找回六骏,那马准定在这一带。石雕又笨重又显眼,又不会自己长腿跑来。这一带活马多,那先帝说的‘白蹄乌’,没准儿是投胎转生的活马呢!”

狄仁杰心中一震。这话,他不久前刚听人说过,另一位朝廷典封的年轻外戚。

“明师,这人的魂魄能重新投胎,马魂是不是也一样?他们要回了战场,就会在附近投胎到驹子身上吧?所以要找回六骏,就是要在那六个战场附近找六匹这几天出生的小马驹子?”

说话人是武敏之。他听术士明崇俨推算“六骏已返魂魄离生之地”,便作此论。狄仁杰记得很清楚,那时阿浪并不在场,他自己这一路也没跟阿浪说过明崇俨及武敏之的言语,怎么阿浪竟得出了与武敏之一样的结论?

两个家世出身迥异的年轻人,想事的思路如此相似?

“我们从七娘的牧场上,找匹马口合适花色一样的小驹子。狄公和上官妹子读书多,从白蹄乌养伤、张万岁公和七娘父女身上编个好听故事,写成文章上奏给朝廷,就说太宗的意思,是叫当今皇帝好生善待加恩七娘这样的养马人,还有梁阿兄、权老将军这样的军人,不就得了?”阿浪说得眉飞色舞,“一切解决,找六匹长得一样的马交给朝廷,就算完成太宗嘱咐,寻回了六骏。你们有罪的也都立了功,能得到先帝赦免。当今皇帝不是大孝子吗,他总不好连他爹的面子都不买帐……”

“够了!”狄仁杰实在听不下去,出声喝止,“哪有你说的这么容易!你当二圣和宰相将军等都是你这样不学无术的愚人?”

好吧,其实阿浪说的这法子,也不是全然不可行……但狄仁杰总觉得此事背后水深,不可能如此轻易地糊弄过去。而且此计一旦被揭穿,那就是妥妥的欺君之罪,风险也太大了。

阿浪给他一个皮笑肉不笑:“成,我是傻子。那狄公有什么高见?说来听听呗。”

“我……”狄仁杰语塞。

他眼下也没任何“高见”,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准备再去当年的浅水原战场实地勘查一番。但如果浅水原也象应福寺、昭仁寺一样,查不出任何有用线索呢?他就完全没头绪了。

小院门外,又遥遥传入一个声音:

“聊得挺开心啊,看样子你们几位是老熟人了么?”

四人大惊跳起身,上官婉儿脸色惨变,颤抖低语:“周国公!”

是武敏之那帮人追来了。夜中行路不便,城门闭锁,狄仁杰本以为天明之前都不会有事,也没着急离开,没料到武敏之等人居然追得这么紧。

阿浪一把拽住小宫婢手臂,就往院墙跑。狄仁杰伸手拦住他,心念电转:

“跳墙没用,进房去!上房顶,往后山跑!”

他们在昭仁寺租住的这处客舍,是依山壁而建,削直了一片山坡当房子后墙,房子左右山墙又延伸出来作了院墙,围合成这个小院。近几天寺内清静无法事,客舍里只住有他主仆二人。武敏之、丘义、索元礼所带兵丁不少,足够三面包围这小院,阿浪无论从哪一边墙头翻出去,都会落入他们张开的捕网中。

唯今之计,只有回房内,攀着柱子揭瓦爬上屋顶,再从屋顶爬上后山,才有可能脱身。山上草木茂密,还有不少坟丘,遮蔽藏匿容易。就算山上也有兵丁,逃脱机会总是大些。

经他一言提醒,阿浪也明白过来,二话不说,拉着上官婉儿蹿进屋门。梁忠君则伸手来拉他:“狄公我助你上房……”

那不可能,狄仁杰摸着自己的大肚子苦笑。他们四人动作再迅速,也不可能在武敏之等人冲进来之前全数上房逃走。他自己就根本爬不上去。

甩开梁忠君的手,他用力把逃将推进屋:“快走!我是朝廷命官!你们跑!”

对啊,他本是朝廷命官呢。狄仁杰一边整顿衣冠往院门外迎上去,一边心里纳闷。

狄仁杰,字怀英,并州太原人,年四十五,今夏刚自都督府法曹升任大理丞,职管“分判寺事、正刑轻重”——

“周国公别来无恙?不意竟在此处相见,真是凑巧啊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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