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邪行宝国寺

宝国寺是一座很奇怪的寺院,婉儿在第一次踏进寺门时,就有这种感觉。后来她再到过多次,异感仍故。

这寺院建在官道旁边,离昭陵陵园的双阙大门仅有三里远,规模宏大,院落重迭,常驻寺内的僧人却很少,空****荒僻冷清。婉儿听人议论,这寺院本来就是为京中来人谒陵而建,与其说是佛门净地,更象一座皇家驿馆甚至行宫。

当今天皇刚登基那一二年,先帝太宗葬入昭陵,诸务工程都还在加紧收尾,从长安往来昭陵的敕使官员多且繁忙。皇陵仿宫城兴建管制,天黑之后关闭陵园禁绝人行,没来得及进入的敕使,或陪葬朝臣的家人,都只能想法在园外住宿。

那时昭陵内外已有奉敕设立的证圣寺、知胜寺、通祥观、真武庙等多处佛寺道观,大多能容官使借宿,但都占地不广。永徽五年,天子决定亲至昭陵拜谒,还要带上庞大的后宫随行,一路必得先行安排妥当。有司紧急调发工役,专门在陵园门外三里扩建这座宝国寺,务求庭院宽敞房舍众多,能容下天子车驾和随行宫人、禁军。

谒陵得先沐浴斋戒、素身进香,所以设个佛寺比专建一座行宫驿馆方便,且能摆脱“天子役民大兴宫室”的恶名。办这差使的臣子不知是谁,想必是能深体上意的,但君臣这点小心思小算计,用在昭陵这种灵氛浓厚的地方,一开始就差了那么点意思。

后来,越差越多,越走越邪。

婉儿这次跟随太子李贤车驾入住宝国寺,很快就听侍婢说,太子左卫率史元真到处寻找“寺里的老人”。不管是火工道人还是佃户樵夫,只要二十几年前初立寺时就在这里,史元真都要去找他密谈一番。

二十几年前么……婉儿想到李贤正是出生在这宝国寺中,又知道近来宫中传扬他的生母并非天后,而是天后之姐韩国夫人,不觉暗暗地笑了。她也有点好奇,史元真是否能从“宝国寺老人”口中问出确实话来?当年那个挺着大肚子,没进昭陵地界就——被太宗文皇帝在天之灵怒激——在路产子的,到底是武家姐妹中的哪一位?

不管是哪一位吧,想必太宗都不乐见。武家大娘子当时根本是个没名没份的寡妇,武家二娘子更是以父妾又事其子的……婉儿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总之那一场临盆闹剧的结果,武家姐妹应该都没能进昭陵园门,更没福气上九嵕山拜谒。太宗皇帝的态度很清楚,但他儿子显然只装不懂。

武家姐妹是在这宝国寺生了孩子,也在这寺里老实等着皇帝进陵拜谒祭奠行礼完毕,回来再带上她们同回长安。也不知道是否那一对姐妹花留下的血污邪气阴魂不散,宝国寺偌大地基产业,一直香火不盛,也吸引不来什么大德高僧驻锡讲经。主持的僧人频繁调换来去,大半院落房舍常年空置,作为官府驿馆的意义仍大于佛寺法堂。

唯一的好处,此处占地宽广、花木繁茂、幽深僻静,是……男女**的好去处。

婉儿记得去年夏天,那一场大雷雨之夜,武敏之甚至不怎么避忌婉儿等侍婢,公然进了郭尚仪的寝室,整晚停宿。后来事发,那二人还曾命婉儿出来冒名顶罪。按理说也是后果严重甚嚣尘上,婉儿该对这等事心有余悸才对,可……

那晚在寺中井亭里,月下浓荫间,她与阿浪心甜意洽神魂俱醉,根本完全没有一丁点戒惧警惕。这寥阔幽深的寺院,总是给年轻男女奇怪的安稳感,似乎那些可怕的后果会被隔离在重重树木围墙之外,伤害不到他们。

真是要命的错觉。

所谓有道行的高士,比如明崇俨,去年,面对北司马院里空白如雪的六骏石屏,他就直言不讳“这陵园内外,有人有事触怒了先帝”。今年,面对长孙无忌旧墓中“理应存在却不翼而飞的六骏石屏”,他还是一模一样的原话:

“这陵园内外,有人有事触怒了先帝啊……”

隔着帽沿垂下的黑纱帷幕,婉儿清清楚楚地看见,明崇俨的眼光先望向长孙浪,又望向她自己,语中含义再明显不过。阿浪脸色一白,移动脚步挡在明崇俨和她之间,就好象九仙阁阁主的目光是有形的利箭,能一瞥射穿肉体、击碎魂魄。

“有人有事触怒了先帝?什么人?什么事?明师不妨明言!”

太子贤的脸色比阿浪还白,几句吵架似的话呛出口,旋即又红潮上涌,是大怒的征兆。他亲来昭陵,主持掘开长孙无忌旧墓,本来是坚信“六骏石屏”原物就在墓中,还宣扬得朝野皆知。这一下判断错误希望落空,尴尬愤怒可想而知。

“去岁贺兰敏之谒陵,于宝国寺私通太平公主侍婢,先帝愤而召走六骏,此事殿下亦深知。”明崇俨挥麈尾答道,“今事亦然,总归是男女之私,宫人不谨,涉大不敬。六骏本来未到集齐现身时辰,强努天意……”

他忽然住口不再往下说了。婉儿正心虚腿软,扭头一看李贤,却见太子殿下比她还不安,恶狠狠瞪着明崇俨,神色比较象……恼羞成怒。

难道他也在宝国寺和什么人风流快活了不成……不,不对。

“男女之私,宫人不谨”,是了,李贤大概以为明崇俨在说他父母大姨,那也是宝国寺里的阴私勾当。婉儿已经有些了解这位皇太子的思考方式,一切都以他自己为绝对中心的那种……

大胡子左卫率史元真忽然上前,向李贤耳语数句,李贤明显松了口气,转向阿浪和婉儿看过来。不好,婉儿心头一紧,阿浪也迎着太子目光往前走两步,开口笑道:

“说到底还是我长孙浪的过错。至今没找到那第六块雕马砖,就怂恿着殿下开墓找石屏,难怪先帝在天之灵不肯让六马现身呢,任务还没完成嘛!天机不可泄露,人力不能强求,我看,这算是太宗皇帝给我等的一个教训,我等再好好拜祭一番,就此回去吧。阿浪继续去找雕马砖……”

阿浪是在拼命转移话题,为他们的“男女之私”开脱,婉儿哪有不明白的。李贤冷哼一声:

“六块雕马砖至今未能齐聚,确是你长孙浪奉使不力,这你推卸不掉责任。但说动我等此来昭陵,惊动先帝太后玄宫灵应,却徒劳无功的罪人,却不是你。狄仁杰此前向寡人信誓旦旦,分析了那么多……”

他们这些人进墓洞去亲眼探看过一遍,确定洞中只有尸骨、并没有六骏石雕以后,都很快退出来了。墓道里阴黑秽臭,实在不是让人想长久呆着的地方。只有狄仁杰满头大汗地举着火把钻进钻出,各处细查,大概还不肯死心。李贤说到此处,举目向墓道口一望,那中年胖官员又钻进山腹里去了,听不到他说话,李贤便也住口,满脸愠怒,只是冷笑。

他们断定“六骏原物在长孙无忌墓中”,确实主要是根据狄仁杰的分析剖辩。真要追责这一场丢脸大丑的责任,狄仁杰跑不了……然而,婉儿知道之前狄仁杰和阿浪也都向李贤提过建议,别在朝野之间张扬宣赫,他们并不能实打实保证这个判断绝对正确,李贤不肯听从。这么算下来,主要责任还是太子自己的,这他就不肯承认了。

六骏原物回归,天皇就要传大位啊……这是一切的起因,而李贤更万万不肯承认这一点。

他又站在长孙墓外犹豫了片刻,看着满山满谷的卫士仆役工匠等人群,一挥衣袖:

“先回陵署吧,都堵在这里,也问不出什么所以然——元真你派人跟着狄怀英,他要是能再想起什么来,还——”

言下之意,李贤还没完全死心,还期望着狄仁杰能在附近哪里找到六骏原物,圆上这一场荒唐举动。太子下了令,人们纷纷下山往陵署而去,史元真留下四名卫士叫他们“盯紧狄仁杰”,婉儿心里明白,只怕狄仁杰的麻烦比自己和阿浪更大。

她现是深受天后信任的五品侍书才人,“二圣的身边人”,李贤表面上也不好对自己怎么样。阿浪比较危险,然而他还有一块雕马砖要找,太子还用得着他,大概也肯先放他一马。算来算去,要为这一场笑话似的“皇太子谒陵迎六骏”找替罪羊,也就狄仁杰最合适。

他们在长孙无忌墓前折腾了这许久,等回到陵署,天色已经暗下来。仆役送上饭食热汤,谁都没心思没胃口,李贤只换了件衣裳,就召婉儿和阿浪入堂,赐坐讨论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墓中有那些囚徒工役的尸骨,说明狄公的分析判断并不全错。”阿浪替狄仁杰辩解。李贤反问:“你能确定那些尸骨就是巴水谷刑徒营里跑出来的徒工?皮肉都烂光了,只剩白骨,谁能认得出来?”

阿浪语塞。婉儿想想,建议:“那些徒工在六骏失踪前后,毒死守卫跑了。原先以为是趁乱逃狱,陵署向当地官府移牒,也下了追捕文书。快一年时间,并未曾听闻抓获过任何一名逃犯。殿下不妨问一问一直在这里主持陵务的宋丞等人,是否有相关消息。”

两个男人都点头,李贤便召宋陵丞来问话,宋丞回复道:

“臣正想上奏殿下,那逃跑的二三十名徒刑犯人,名簿籍贯齐全,都发往各地追捕去了,至今不但没一人落网,连相关线索都没报上来过。臣今日进墓道去细看那些堆垒的尸骨,虽皮肉朽烂,有些骨殖身上还留有些破烂衣裤,与陵上囚工的衣物相合……依臣之见,墓中正是失踪囚工无疑。”

阿浪又想起更多:

“巴水谷我去过,记得刑徒营地崖下有烧窑,河滩边还有砖垛、陶瓦垛和碎石料砧板之类,看来犯人当中有石匠。姬陵令要避过陵上余人耳目,按照‘六骏’石屏的大小形状,偷着准备好一样的光面石屏,就是在刑徒营里干活最合适。那地方封闭,陵上其他人都不会去,看守士兵也很少下到谷地里头。陵令给囚工下令做活,他们更不会细问,依着大小尺寸在石料上锛凿琢磨就是……”

那么狄仁杰的推论还是成立的:前昭陵令姬温一手策划并主导了“六骏失踪”的奇案。他先在刑徒营里准备好六面凿光的石屏,混入建材堆里运到山上,又与守陵大将军权善才勾结合作,以“伐树修殿”为名,在陵山上开辟出一条从北司马院直通长孙无忌墓的上下道路。

去年那个大雷雨之夜,姬温瞒过陵上守卫工匠,自己带着二十多名囚工上山。他们将北司马院里的“六骏”石屏原物撬起,又将砖石堆里的六面光屏翻出来,一一立于原六骏石座上,清洗擦拭干净。随后树起木架滑轮,把六骏原物绑缚吊运下山,藏入长孙无忌旧墓。等到囚工们都进入墓道,姬温在洞口上方放下断龙石一类的物事,又引发山崩,把那些人都活埋在深深的墓道里……

怎么讨论分析,都觉得头头是道八面贴合,可事实却是:

墓道里只有囚工尸骨,没有“昭陵六骏”原物。

“我都不在乎是怎么办到的、罪责要算在谁身上了,”李贤抱着头呻吟,“把六骏给我找回来就行。那么大那么重的六面石雕,怎么也不可能凭空消失不见吧?除非……”

他眼色一凝,以手拄案,深思起来。婉儿看看阿浪,对方神色茫然。婉儿自己顺着李贤的思路考虑下去,倒是有点明白了:

“殿下是觉得,那姬温搬运六骏的计划没成功,情急之下,可能……打碎了六骏石屏,将碎石抛丢下山崖?”

去年山崩频繁,建筑塌垲,陵山上本来就遍布碎石倒木。如果姬温命囚工们把六面雕马石屏锤击成小碎块,分散丢落,那确实能让六块笨重的石雕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谁也找不到。

“姬温不敢!”一听这话,阿浪直接跳起来,“他敢在昭陵上打碎六骏石雕,先帝直接一道雷劈死他——他这罪过,不比我在家母墓上挖坑大得多?”

婉儿瞥他一眼,没忍住笑。阿浪这一年奔波各地,找寻雕有六骏的石砖,听了不少太宗文皇帝战史,不知不觉间,已与外公的那些爱马坐骑牵绊极深。宋陵丞也在旁边摇头插嘴:

“殿下恕臣鲁莽。思忠公……姬温生前,性情深沉内向,心思极重,若说他策划实施了这一番阴谋,臣能相信。但姬温在昭陵这许多年,对先帝一向忠诚恭敬,崇拜效命,那不是能假装出来的。说此人会在先帝灵前击碎六骏仗马,只怕陵上所有人都不信……”

“你们信不信,有什么要紧?”李贤冷笑,“姬温在陵上折腾出这么大事,你们一个个还不是跟死人似的,半点风声都听不见?从去年问到今年,你们谁都说不出什么有用消息,要么是真的如此蠢笨,要么就是故意知情不报,跟姬温暗里地串通,沆瀣一气欺瞒朝廷!”

宋陵丞忙伏地谢罪,一句都不敢多说。婉儿心下叹息,太子这是又着急暴躁,到处迁怒乱发脾气。李贤骂完宋丞,又转向她,问:

“上官才人,你今晚给二圣的报状,打算怎么写?”

婉儿自己也在头痛此事。撒谎说“六骏原物已找到”,她万万不敢。要是照实禀报,又太象幸灾乐祸坐视太子贤出丑。她想自己下笔会稍微转寰,尽量写得委宛好看点,但李贤的口气……可不太妙。

“六骏没找到,这你不敢擅改欺瞒。可没找到的原因何在?”李贤冷笑,“明仙师铁口断言,是因宝国寺内的男女之私,触怒先帝,再度命六骏隐身,这你敢照实写吗?”

婉儿心中一凉,不觉转头去看阿浪。阿浪也在默默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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