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烟袅袅,连绵成片。十几尊金银铜炉的镂空盖壁里同时向外散发的香料燃烟,将不大的佛堂熏得象腊肉房一样,秋千的眼睛直淌泪。
她不敢乱动。她身前就是朝向弥勒跪拜如仪的天后,身后还有一大批妃主命妇,都跟着天后行礼呢。作为皇太子妃,秋千的拜位仅次于婆母武后,众目睽睽之下,她走错一步、说错一字都会招人议论笑话。
哪怕现在这是在合璧宫里,哪怕秋千是这座宫院名义上的女主人……天后所至之处,哪还有什么女主人。她才是全天下的女主人。
供案上的天冠弥勒金像也是天后命人送来的,之前并没征询过秋千的意见。佛像送到,二圣所遣宫人就自顾动手,把绮云殿西堂改布成佛堂,又通知她“天后三天之后率内外命妇来拜佛开光”。秋千只有应承的份儿。
她听天后带来的老尼姑诵经宣讲,供这尊弥勒像主要是为求子。好吧,这倒与秋千的心思相合。就不知道弥勒灵验不灵验,要是能给皇太子凭空注一道元神入体,可能还有用……唉。
天后拜完了佛像,又命几个内道场尼姑开做法事。西堂地方不大,容不下这么多人,一群贵妇人退出,由天后和秋千引着游览合璧宫庭院园林。这座宫院倚山而建,本有流水飞瀑之美,可惜时已入冬,山溪凝冻,水景不怎么好看了。
近来天气一日冷过一日,今天尤其寒手浸骨。秋千听到命妇们悄悄议论,都说恐怕要下雪,有些着急回家的意思。但天后兴致不减,引着众人沿回廊游玩散步,谁敢扫了她老人家的兴。天后还时不时点名提问:
“阿裴,你说说,‘合璧宫’的‘合璧’是什么意思?”
一如既往,秋千答不上来。不过她这种场面经历多了,已经知道该如何应对:
“儿愚鲁无知,请天后赐教。”
她婆母笑笑,转命:“婉儿,你来说说。”
“是。‘日月如合璧,五星如联珠’,出自《汉书律历志》,本谓太初、上元、甲子、夜半、朔旦、冬至时,七曜皆会聚斗,牵牛分度,夜尽如合璧连珠——是一种天象。后人多喻日月同升,光照万物。”
这小才人的读书背书本事,一定是胎里带来的,秋千又一次惊诧于她的博闻强记。命妇中最会奉承天后的千金大长公主忙道:
“天皇喻日,天后喻月,五星自然代指天后所生儿女。太子、三王及太平公主环绕父母膝下,烘云托月,彻照寰宇,真乃是大吉兆呢。”
阴冷日光下,天后的笑纹漾上眉梢眼角,使她的脸容苍老却温柔了许多:
“若这合璧宫里住的是天皇和我,那自然如此。可如今住的是太子夫妇,阿裴,你说这日月五星都喻指什么啊?”
秋千再不通文墨,也知道答案——日喻太子弘,月喻她自己,五星是她给太子生下的儿女——但这话就不好当着众人的面说了。她红着脸一低头,笑声响起来。
看来这反应还恰当,天后也笑出了声,没责怪她无礼。
但是求子也好,五星也好,关键真的不在秋千身上。
她和新婚夫君相得处很好。如果说成礼前几天,太子对她还有所疑忌,后来宫中传开“女水鬼附身太子妃谋害太平公主”的谣言,她丈夫气愤之余,反而放下心来,待她更推心置腹。
然而夫妇二人夜夜同床共枕,至今还没……成过一次。
她这点闺房之私,在宫里似乎已人尽皆知。那天二圣特命明崇俨等九仙阁道士在海池边禳会,说是要镇压水鬼,明崇俨却反复对着秋千的肚子施法念咒,用意不言自明。她羞怯难当,回宫以后大哭一场。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她总不能当场翻脸,大叫“明师去对太子施法更有用”?
婚后民间回门之期,秋千的母亲姐姐进宫叩贺,还带上了索七娘。秋千想法支开身边耳目,对她们说了实情,求问解决方法。然而她们教的无外那几种,进宫前都传授过了,并不好用。最后是索七娘咬着耳朵跟她说:
“要真别的都不行,还有最后一招,但不敢轻用,那是皇太子啊……风险太大了。”
那一招是……用药。
不同于太医局侍御们常年使用的温和汤药,索七娘说她们西北胡人之间近来流行一种白色药粉,来历传得很神。吐谷浑牧人严冬冰封时把母马群赶到青海海心山上,经一年,再至冰合上岛,母马很多会生下“龙驹”,身上则留有白涎,仔细刮下来焙干,便是这种叫做“龙鞭散”的药粉。
“我试过,有用是真的,可药性太燥,弄不好就流鼻血什么的。”索七娘警告秋千。秋千则是病急乱投医,央她:“总是条路子,你给我弄些来,能不用我就不用。我会小心。”
这次天后领命妇礼佛,是秋千母家的妇人第二次进合璧宫。索七娘穿着侍娘衣裳又来了,耐心地等在院门内,遥观贵妇们燃香拜佛。合璧宫离洛阳城内的家宅很远,裴家母女不能当天返回,必定要在宫内客舍留宿一夜,所以秋千也不急。
天后终于在园林里游览尽兴了,返回绮云殿,稍坐歇息,准备启驾回寝宫。这时合璧门外跑进来一个小小身影,径自一头撞进天后怀里:
“阿娘!”
是太平公主。这小闺女好动不喜静,不适合参加礼佛这种严肃场合,所以天后也没带她,她却自己打听着跑了来。在她身后,一个脸带梨涡的三十多岁女官也紧跟着过来,秋千认得那是新到太平公主身边掌宫务的郭尚仪。
因那场落水大祸,小公主身边侍奉人等全数撤换治罪,秋千想想都觉得心惊肉跳。她又注意到郭尚仪一接近天后母女,本立在天后身边的上官才人就往后退,好象要竭力避开郭尚仪的注意。不知道这二女之间有什么过节?
“大嫂!”太平公主在母亲身上撒了娇,又过来扑到秋千怀里。秋千笑着搂住她,只觉鼻尖一凉,仰脸看去,飘雪花了。
这是上元元年冬日的第一场雪。天后也发觉了,招呼着命妇们观看,又命准备步辇遣散众人,她也要带女儿回宫了。
西堂佛像前的法事却还没做完,天后想一想,命:“婉儿你替我去跪经,等我那炉香焚尽了再回。阿郭去取个香炉,替阿奴也在弥勒跟前供养一炉——这孩子近年老是三灾八难的,也不知冲犯了什么?”
上官才人和郭尚仪皆敛衽应诺。等武后母女上辇出合璧宫,其余命妇也纷纷辞去,剩下准备留宿的裴家母女等都进了西佛堂跪经。秋千也跟了去,那里声音嘈杂,倒是个说悄悄话的好地方。
她瞥见索七娘也跟上来,进佛堂盥手礼毕,却没靠近自己,反先跪到上官婉儿身边。二女交谈几句,索七娘一手捂住嘴,险些哭出来。
看样子,她两个显然早就相识,秋千却不知道。她移动身子,也跪到二女身边,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二女都看看她。索七娘低叹道:“没事,娘子不须挂怀。上官才人和我都认得的一个故人,半路死了,我才知道……唉,可怜人呐。”
“阿浪哥此去山西,应该会顺道去看看他家人。”上官婉儿安慰索七娘,“七娘你家产的案子,却还得再宁耐些。那是武敏之在豳州断的案,他虽然失势,天后还在呢……”
索七娘与夫族兄弟索元礼的纠纷,秋千听她完整说过多次,也许诺她,会尽力主持公道。索七娘低声道:“我近来在各贵家打听,都说丘义和索元礼见武敏之不得意,又投到雍王门下,走得很近密。那太子……”
她转向秋千,面含祈求。秋千也只能安慰她:“你放心,太子一定会禀公处置,只是不能心急,上官才人说的对。现今天皇父子都在着意笼络天后一族,就是为了别再生枝节。等将来……大局安稳了,我一定替你说话。”
天皇决意传位太子的消息,早在合璧宫里传开,都说“只等皇太孙降生”。千钧重压都在秋千身上,要不她怎么急得都想用药了呢……太子本来对她就很亲敬,如果她真能怀胎生下一子,那说话的份量更重。索七娘家产这点小事,也许到时候都不用烦到她夫君,跟房妃雍王说一声就办妥了。
索七娘不知是否也想到了这一点,挪身过来,口中道谢,暗暗将一个红锦小囊塞进秋千手里,又叮嘱:“千万小心。”
郭尚仪端着一个长柄香炉进佛堂,风帽上挂满雪花,想是室外雪下大了。秋千是合璧宫主妇,须得过去跟她敷衍几句。一炉香未燃尽,外又报“殿下回宫”,佛堂里的女人忙收拾物事退出去清场。
这尊弥勒金佛是天后送来供奉的,太子弘回来也得进堂礼拜一番。男女有别,秋千带着众妇人出门走后廊相避,亲送母亲阿姐去客舍安置。户外已是飞絮连天,寒风呼啸,天色昏暗迷濛,廊外的树木殿宇都不太能看清了。
宫婢取来避雪衣,命妇们披戴上,相簇拥着向客舍行去。两边廊下还有幢幢人影抬水桶搬香炉地忙碌不停,想是去迎奉皇太子礼佛的。风雪迷茫间,秋千忽见一个年轻女子幽灵般从对面廊下滑过。
那女子容貌几乎看不清,一身户婢粗服,脚步轻飘,整个人象被朔风吹过了走廊。她一双眼睛却亮得骇人,盯着秋千,表情似笑非笑,惊鸿一瞥,翩然而没,消失在角门外。
秋千心底一阵凉意升起,手足冰冷。她回过去,想问人“那户婢是谁”,却见身边人自顾说话走路,似乎除她之外无人看到那女子……那女子单薄倏忽之状也确实不似活人,更象个出没无常的雪妖。
今天合璧宫里人多嘴杂,秋千想了想,还是别闹什么意外了。她竭力维持着东宫主妇应有端稳仪态,安置好母亲姐姐,又照应上官婉儿郭尚仪索七娘等人,直到掌灯时分,才回到与太子合居的东堂寝室。
或许是灯火映照的缘故,李弘的脸色也比平时红润很多,看上去精神焕发。不过他不是自己一人在寝室内,秋千愕然注视正在食案旁边念念有辞挥舞拂尘的道人——九仙阁阁主明崇俨。
见她这表情,太子笑起来,起身把妻子拉到一边:“你别诧异,明师说今天日子好,他在你我食水里施法加佑护,可能……嗯,很快就完了。”
他不必明说,秋千自然知道施法是为什么。她脸上一热,故意岔开话,低声问丈夫:
“西堂供着佛,这边明师作道法,两下里……没事吧?”
太子忍着笑,也低声回:“没事,听过‘老子化胡经’么……”
秋千垂头而笑。隔着衣袖,她也能感觉到丈夫抓着她小臂的手掌温暖灼热。他整个身体都是温暖的,向外缓缓散逸的气息坚实恒稳。
要不是室内还有别人,她就往他身上依偎过去了……身高缘故,那不太会象“小鸟依人”,然而她能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感触他颈间跳动的血脉和温度,拥搂不语,安静相依。
就算他们永远都成不了,一生无子,秋千也愿意这样陪她的新婚丈夫一辈子,无怨无悔。
窗外风雪吹打声越发暴厉。不知过了多久,明崇俨起身收势,向太子夫妇行礼退出。拂尘一扬一扫,数根银丝擦过秋千面庞,道人双眸精亮,不知为何,将秋千一瞬间带回刚才的绮云殿后廊。
那雪妖般的女子,也瞪着这样一双精亮双眸,从合壁宫深长的回廊里翩然飘没。
此后的事,在秋千的记忆里,化为无数碎片,她再也没能完整地拼凑起来。户外风雪中隐隐有悲泣幽咽,又似有无数妖魔鬼怪张牙舞爪桀桀冷笑。食案上的素菜粥米都泛着黄光或者红光,在李弘的白晳笑脸上轮流映照。他们进食,饮羹,说话,调笑,浓情蜜意泛溢得天地颠倒。锦袍撕裂,绢衣化成一片一片素白,在烛光中纷扬起舞。鲜血从他七窍中流出,先是口鼻,然后是眼睛耳朵,而他茫然不觉,依然抱着秋千,在她耳边喘息:
“给我生个儿子……”
秋千的凄厉尖叫声撕扯开合璧宫的浓重夜色。不知多少人冲进床屏内,而她倒下来,哭喊,嘶叫,眼睁睁瞧着大唐皇太子的面容被自己的鲜血浸染,又失去最后一分血色,变黄,变白,变青,变蓝。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