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出手
两天后,建阳市苦坪村村头,我和梁翰站在水潭边,看着水里那一高一矮的倒影发愣。
“你平时看小说么?”梁翰打破了沉默。我有些意外他会这么问,就说:“不爱看那些东西,我看到字就头疼,怎么了?”
梁翰笑了笑,指着水里我们的影子说:“据说做我们这行的,都是短小精悍的那种,看来我恐怕不大适合啊!”
我一愣,随即笑骂道:“你他娘的想笑我矮就明说,长的高有屁用,下个斗都能把你卡洞里头!”
正说笑间,后面巷子里钻出个人,径直朝我们走来。那人边走边冲我们唠叨:“大哥!我说不行啊!这村里的人太精了!别说黑碗了,就是晚清粗瓷青花,这些人都当宝给藏起来了,骗都骗不来!”
说话的是和我们一起来的伙计,好像叫徐愍(mǐn )。他这名字特难写,我印象就有点深了,还问他这字是什么意思。他和我说他有个弟弟,和他小时候都多病多灾。他老爸没办法,就听了算命先生的话,把名字改的逆天了点,以求平安。取的是“不愍昊天”的意思,弟弟占一个昊字。
别看他年纪虽小,但是看上去特老成,而且嘴巴颇能忽悠。才两天下来,我几乎都被他潜移默化了,变成了一个德行。
我跟着夸张地咧嘴一乐,说完了,你都说没办法,只能让大家先回去歇着了。
梁翰等那伙计走远,就问我:“你又让他们去老百姓家里找东西?就不能安安分分一次?别到一个地方就搞得像鬼子进村一样行不?”
我还想狡辩,一摊手说:“哪有的事?我是绝对好心的!”
梁翰扭过头去表示不想听,我不管他乐不乐意,贴上去就接着说:“你是不知道我们这里,以前御供的‘建窑’就在水吉镇啊。那官窑烧出来,稍微差点的肯定得流落民间对吧?”
我一指身后扛着锄头走过的一老头,说:“你看看,这些人能知道什么是兔毫盏,什么是油滴天目不?给他们喂猫估计都嫌碗小!我是不忍心这些宝贝不为人知啊,是文物就要焕发该有的光彩对吧?我给它们收过来,哎,这些人赚到钱,手底下伙计烟钱也有着落了,文物还大白于天下,万世流传!是不是这个理?皆大欢喜的好事你怎么就不理解呢?”
梁翰那小子顿时被我弄得没辙,只好举手投降:“得得得,你厉害,你伟大!”
他眯着眼看了看太阳,就说:“废话少说,老规矩,抽风去!”
“啊?又是我们?不是…刚才村里有个女孩子像我表妹,我先看看去!哎..你轻点..”我话还没说完,衣领被梁翰一把揪住!
他不由分说,就把我像拎小鸡一样往前推着走,嘴里骂道:“你个屁表妹,上回你说看你姨妈,结果打了一下午游戏机,居然说陪你姨妈打点滴?你真当我不知道啊?”
我顿时哑口无言了,只好老实地跟着梁翰后面。心里暗骂着,别让我知道是谁捅出去的,要不然非把他关猪栏里不可!
梁翰说的抽风,其实就是打听点典故传说什么的。这种做法完全是受他师父的影响,到一个地方,必做的四件事就是:摸地头、晓民俗、堪山势、通典故。
这些是一个掘客的必要工作,在我看来也是不可或缺的。但是他打听吧,又喜欢找那些上了年纪了,甚至连自己是男是女都分不清的老家伙,这就让我有点难接受了。
我也曾多次主张过到中学或是足浴店之类的地方,找些青春朝气点的女生。聊点校园鬼故事,死囚复活什么的。气氛轻松活跃,说不准还能有点意外收获。但基本上,我一提出来就直接被否决,半点余地都没有,好像他不食人间烟火一般。
半个多小时以后,梁翰和我坐在镇上敬老院的藤椅上,面前是几个满脸核桃纹的老头。我百无聊赖地抠着指甲打发时间,就听梁翰在那有一句每一句地和人唠。
还别说,梁翰就有这种能耐,能和这些老家伙聊得进去。如果说“自来熟”算是社交活动里的一种过硬技巧的话,梁翰算是那种“熟”得炉火纯青的类型。
梁翰显然又成功了,眼见对面几个老头被他逗得乐不可支,那样子几乎让我感觉他们是兄弟一般。我没有兴趣插入话题,但其中一个老头显然是被梁翰感染的不行,居然就把我扯进去了!
那老头大概七十多的样子,显得非常瘦弱,衣服在他身上显得空****的,但精神却还很好。那老头就扭头看向我,瘪了一半的嘴对我一笑,问我:“伢仔,我刚才和他说的你听到没有啦?”
我头一下就大了,我光顾着想晚上吃什么的,你们说什么我怎么知道?嘴上就跟着哦哦两句想就此敷衍过去。但老头显然没觉得我是敷衍,反而兴致更高了,他一指敬老院的围墙又问:“你们要去那里啊?”
我心说梁翰都聊了什么啊?我们又不是壁虎,什么时候说要上围墙了?梁翰这时就接话了:“嗯,听说那边苦竹多,我们准备上去砍点,修下菜地!”
我顿时醒悟过来,老头指的是山的方向,亏得我想成什么了。也跟着点头,这一点头就坏了,那老头顿时跟打了鸡血似的!他一拍大腿,顿时就高兴了起来,非要给我们讲故事!
梁翰显然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立马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我气不打一处来,这些人估计真是太久没见过外面来的人了,今天居然这么多废话!但表面上只能忍着,心里直接把老头全家问候了一遍,末了也顺带问候了梁翰。
老头就说,古时候啊~(他们开口就是古时候,仿佛中华上下五千年就一个朝代一样)说古时候,有个穷人家,甚可怜嘎!家里人死光了,就剩下一个嫂子和年幼的小叔子。小叔子稍大一些后便出外远游学道,一走十几年,回来后已是得道之人。
小叔子受玉帝之命,即将登天成仙。临行前念嫂子孤苦,驾云回了趟家。多年未归的小叔子回来,嫂子自然欢喜得不得了,忙起来操备饭菜。
道人见嫂子白发苍苍,心中不忍,有心想渡嫂子成仙,无奈天机不可泄露。于是心生一计,待饭毕,便叫嫂子端来一盆洗脚水。
道人遂嘱咐其嫂子,等他走后,务必在日落前将用过的洗脚水喝下。嫂子虽不知原因,但看在小叔子的面子上,还是答应下来。
道人洗完脚后便乘云而去,嫂子看得发怔,半天才记起那盆洗脚水。忙想去端,岂料家里养的母猪却趴在盆上痛饮!嫂子上前驱赶,母猪受惊,又一蹄子踏翻脚盆,一盆水倒的精光!
这时,母猪却开始飘飘然的向天上飞去了!嫂子又气又急,不禁哭出声来。道人听到声音时,一只脚已经跨进南天门,心知无法挽回。便从袖中抛出一条黑蛇,骂道:“岂能便宜你这畜生?!”
黑蛇正好砸在猪鼻子上,一猪一蛇落入凡间,顷刻间化成一座大山。
当然,老头他不是用这种词句说的,原话要比我叙述的有趣多了。
故事说完了老头还比划给我们看:“喏!那片山叫黄龙角(guò),前走七八里路还靠着一座大山,叫猪母岗。两山连起来,远看就像一只卧地的猪在戏蛇,这黄龙角就是‘猪鼻子’前的那条‘蛇’!你们看像不像嘛!”
我心说像个屁,耗了老子一下午功夫,就听你个没边没际的神话故事,几乎没有任何作用嘛!
我就想走,但梁翰却没挪位置。梁翰就问那老头:“那山上有什么蹊跷的东西没?比如下雪天的时候,山上雪要薄一些?”
老头挠了挠没剩几根毛的脑袋,想了一会,说:“这个倒是没有注意过,也没几个人到那边去。不过哦,前些年政府看上这里的成树,本来计划着砍伐后改为人造林。说来也奇怪嚯,砍伐队出门时晴空万里,一到山跟前就暴雨大作,如此几次后,镇政府里只好作罢。大家都说那山上有神仙呐!嘿嘿…”
我和梁翰对视了一下,还会有这种事?
那老头一拍巴掌,好像突然记起什么似的,又道:“哎呀!对了,我跟你们说呐,那山不要上去!搞不好要死人的!”
老头的话明显没说完,这时边上另一个人突然一拍他肩膀,那老头吓了一跳,话题嘎吱地就打住了。
拍他那人年纪估计也有九十了,看了看我们两眼,和那老头用当地话交谈了几句。
老头看了看我们,尴尬地笑笑,也不再和我们说话了。
我也就奇怪,问他:“怎么不说了?怎么个不能上去了?难不成山上有吃人的野兽?”
老头这回就不健谈了,咳咳两声,手在我肩膀上“安抚”了一下,道:“没有没有,我是说那山有点阴,这个季节里老蛇还是有很多的,要是咬到的话离医院太远,会出事!”
我明显感觉老头在敷衍,他原本要说的或许根本就不是这个,显然是有什么事情要被隐藏的,只有他们当地人知道。
梁翰示意我再等等看,这老头有点话痨,说不准一会还能从嘴里漏点东西出来。
但谁知道那老头却再没有鸟过我们,扭头和拍他肩膀那人聊了起来。一会恍然大悟,一会捶胸顿足的,直接把我们当成了空气!
看样子,老头说的“待会再说”,指的是“待到晚上也不会再说了”,梁翰一见没戏,拉起我就往回走。
“你听的懂他们说什么吗?”梁翰在回去的路上问我。
“好像他们说了几次‘山畲公’,应该是山神之类的。”我也是半蒙半猜的,这镇上和我们那的方言又是一分,而且说的太快,我只能听到这个水平。
梁翰听后顿时皱起眉头,也不说话了。
我就和他打趣,说这种东西信来干嘛?要是这里有山神,我就直接抓来问问成吉思汗的斗在哪里…
梁翰却没再回话,摇了摇头,似乎有些不快。两个人直朝旅馆走了回去,琐事不表。
当天夜里,黄龙山深处。一声巨响伴随着大地的战栗,腾起浓白的一大团烟雾,在这荒郊显得格外突兀。
两处在苦竹上简易搭建的营棚里,乱七八糟的搁置着一些生活用品。其中一个正搭在一处无名宋墓上,墓,已经被刨开,改成了灶台的样子,一只铝锅架在上面,滋滋地冒着水汽。
一群人百无聊赖地窝在里面,或闲聊或打闹,满棚子的乌烟瘴气。听见响动,纷纷从里面探出来张望。
“哎呀,大哥在这啊?”那钻出来的几个人对我笑了笑。我一下子从回忆中惊醒,抬头看了眼,他们却又都缩了回去。
我打量着周围这七八个人,一个个叼着香烟,打着赤膊,有的身上还纹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汽灯的照射下,活脱脱像群太保,心里不觉有些反感。
“八点四十!谭狗子,老子说了一分钟都不差吧?娘的,还和我赌?…”一阵呱噪传来,我扭头望去,一个绰号小南平的伙计正提着一卷引线,一边向营棚里嚷嚷着走来。
见我站在那里,那人拿手电一照,笑道:“哟!左哥啊!没歇着呢?”我避开刺眼的灯光,心说你这不是废话吗?就问他怎么样了?
那伙计就答:“都弄好了,水头那边刚放话过来,一切都好,你就放心吧!”
他边说着边领我到洞口,习惯性的提了提裤腰:“我就说嘛,这点药连个鸟都惊不了,现在省了弟兄们多少力气,你看!”
我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望去,大大小小的开山石散落一地。墓顶被炸药崩开一个豁口,炸起的烟雾还没散尽,隐隐看得到下面的墓道。
这,就是十二朱熹墓的其中一处。黄龙山的朱熹墓,原本保存的相当好。长宽虽然只有八米,比起后塘村官方认定的那个“保护单位”,面积小了很多,但也确如金大瞎子所言,是个好位置。
周围一圈粗壮的桂花树,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被人种下的,恰逢季节全开了花,金灿灿地落了一地,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香气。整体看上去,让人感觉不到那种坟墓该有的阴森的味道,相反,还有一种诗意。
墓前设了一块石坪,左右各埋一支大理石雕琢的烛台,有半人多高。整个墓面用大小均匀的鹅卵石贴花似的镶嵌着,七步小青石台阶直达墓前。整个墓背被修成满月型,还是用石条夹边的。
土包约两米直径,圆而高耸,看上去像埋在地里一半的乒乓球。一处石供台挡在前面,以前有个小香炉,被几个小鬼偷走了。
香火自然早已不在,只在供台下留有零星的白瓷碎片,估计是以前的祭器。
整座墓面朝大山,距离不过百来米远,一亩沼泽横卧两山之间,起到“聚宝盆”的作用。墓的两侧各一道小山坡,走势倒是匀称,凤字形小开地朝着沼泽地。整体看上去,不仅是墓盘,连风景都非常漂亮!
刚来这里的时候,我甚至还想过,如果我不是掘客,在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或许也是人生一件美事吧?
但眼前的朱熹墓,在炸药的作用下,已经是满目疮痍了。如果朱熹老儿真在这,如果他知道自己死了这么多年,还被人挫骨扬灰,非得重新投胎掐死我不可!
我看着爆破口还在冉冉升起的浓烟,心说朱老夫子你也别怪我,要怨也得怨你自己。好端端的埋了就是了,你非得把墓弄得那么严实干什么?
我们原本打算从墓顶直接开口下去,取的是老派盗白银的手段。结果一下手才发现没那么简单,鹅卵石下面居然还封了一层葫芦宝顶!
这就是说,朱熹墓应该是被人修缮过一次。葫芦顶墓不大多见,谁也说不清这种设计是源自哪个朝代的,好像历代总会有那么几个。
这种斗有点奇怪,就是随着时间越久,墓越会往地下沉。到最后可能只剩下一个圆不溜丢的葫芦头露出地面,看上去就是块普通的石头。如果不从山川走势上寻位,单看地表上,很难再发现墓原来的位置。
这还不是最棘手的,葫芦顶最让人头疼的是它的造法。其实是很多石条交叠起来的,一横一纵相互隼卯。要打开就需要把卡口位置敲回到原本的位置,像是拆积木一样,然后再一块块吊出墓穴。
没有别的捷径,我们只好装滑轮上撬棒,同时扩大原先的作业面积。两个晚上挖下来,当葫芦顶下面厚厚七层开山石出现时,所有人都感到心力憔悴了。
这时就有人提出用炸药,不曾想登时一呼百应,踊跃赞成!
一帮愣头青,在金头的**下,已经不再对我言听计从。
我刚听那爆炸声,心里就很不舒服起来。就算声音没被人听见,头顶上这块半天不散的蘑菇云,万一明天被人看到的话麻烦也不小。
想着心里就忍不住直骂,谭狗子那龟蛋,怎么找的都是些小混混来?好吃懒做办事毛糙不说,居然还不把我放眼里!这还得了?明天弄完这里后,非得让他们全滚蛋不可!
刚这么一想,心里马上冒出了一个声音对自己说:“要不就让他们现在滚好了?反正体力活做完了,技术活也轮不到他们…”我一琢磨又不对,不行,这般人一个个朋友带亲戚的,我要是赶他们走,说不准能反起来…
我心里乱七八糟地不停变着主意,小南平在一边唧唧咋咋地说什么我都没听清,就哼哼哈哈的敷衍他。
小南平也是个机灵人,见我心不在焉的样子,就带着小心地问:“左哥,是不是心里有什么放不下的?”
“哦,没!”我稍稍回过点神来,不自觉地掩饰起自己的表情,就随便找了个借口:“我就想这药量是不是大了?”
小南平舒了口气,马上拍着胸脯道:“安啦,我掐好的,动静大不了!就算被人听到,了不起还以为是在被窝里放了个屁,谁能想到咱这点上来?再说了不是还有鲶鱼在看着吗?”
我心说只能如此了,事情都已经干了,我还婆婆妈妈的算怎么回事!便转头吩咐他:“等会我先下去看看,你让兄弟们晚上好好休息,明天我们下斗!”
小南平哎了声答应着,乐颠颠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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