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无霜闻言动作一顿, 忽而抬头深深看了归览一眼。
少年脸容昳丽,神色分明是不耐烦。但奇异的是——他眼波润泽,像红色的潭。水光中央, 影影绰绰。
穆无霜顿了片刻, 最终没说什么,转身走出去。
而归览的手脚显然利索许多。顷刻,归览带着一身烟火气出来, 面颊绷紧, 似乎不愿多说什么话。
穆无霜对此习以为常,神色平平道:“去后院亭里吗?那里僻静,没什么人。”
在有桌椅的地方布菜总归引人注目, 他们两个看不见的灵体实力孱弱, 只能尽力避免惹是生非。
归览对此没有异议, 端着菜默不作声地跟着她走在小道上。
夜色漆黑,空气中缓而无声地流淌着冰泉一般的凉意, 拂面清冷。
穆宅依山而建,而穆无霜的院落坐落山腰, 草木葱郁, 山影湖光交相映衬,很是怡人。其间的小亭四角飞檐, 愈发衬得山景秀美。
尽管天色已晚, 但这并不能阻碍穆无霜归览这种大魔的目力。
昏暗朦胧之下, 风光反倒瑰奇。
林雀啁啾, 一时寂静。
穆无霜不知道说些什么, 只好抬手夹了一筷子菜, 尝了一口。
入口的那一刻, 她眼睛骤然亮起来。
“好吃!大护法, 你这手艺哪学的?真的可以。”
少年嗓音淡淡地顺着夜风传来:“养母教的。小时候都是我做的饭。”
穆无霜抓筷子的手紧了紧,闭口无言。
如果没记错的话,归览口中的养母,就是那个给他买许多金贵法器,最后将他扔进魔界的女人。
无意间提及这种事,让她本就尴尬的谈话变得更加让人难以启齿。
穆无霜低头一口一口地扒着饭,思绪混乱地想着接下来应该说些什么。
她一贯伶牙俐齿,善抖机灵,但总也不会说正经话。
铿棱。
瓷碗与石桌相碰之声响起,脆泠泠的,短促干脆。
归览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又变得冷沉,他眉目深深,唇角扬起来:“尊上对我,便是这样无话可说吗?”
穆无霜蹙眉:“自然不是。”
归览一双透红眼眸凝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又落在了满桌的饭菜上。
他目底颜色渐渐加深,笑意也愈浓:“尊上何必违心赞我手艺?我自知手艺寻常,如何与穆氏那些仙宴大厨相较。”
穆无霜眉头皱得更紧。
经过几次的反复,穆无霜已经摸清了一点归览的习性——每当他开始语无伦次出言无状的时候,应该就是有点犯病了。
至于犯的什么病,暂不明晰。
穆无霜深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告诫自己——小魔头是在犯病,别和他计较,别和他计较。
她今天所来,就是为了矫正他不讲人话的毛病。
穆无霜吸一口气,搁下筷子,抬脸望向归览。
她神情严肃得有些过了头,归览不动声色地瞧她,眼眸略眯了眯,眉心敛起。
穆无霜对着归览冰冷审视的目光,缓缓开口说道:“我只想问问你,刚刚为什么那么凶?”
归览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种没头没脑的问题,皱一下眉,回答得干脆:“因为你碍事。”
“我怎么碍事?”穆无霜像是来了劲,追问道。
归览嗤笑一声,嗓音嘲弄:“手脚不灵,四体不勤,你有哪里是不碍事的?”
穆无霜越听越觉得心中郁气鼓胀。她来不及细想,就已经脱口而出:
“归览,我惹你了?”
她这句话的声音很大,带着不掩饰的怒气,尾音扬得极高。
忽如其来的质问令归览很是意外地一挑眉。
仅仅一瞬,他的面色便肉眼可见地沉下去,神色阴翳如乌云。
穆无霜维持着面上厉色,瞳眸却微微收缩。
她十分敏锐地觉察到归览状态再次不对劲起来。他眉心黑气隐隐,好似又一次陷入了那种阴郁魇态当中。
少年周身气息阴冷,他目光黏稠地落在穆无霜面上,似带毒的冰冷蛇信。偏又因他眼色浓稠,一时竟现出缠绵悱恻的味道来。
他唇角弧度森然,声音却堪称温吞:“我知道你想激怒我。我知道你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在绞尽脑汁想要摆脱我。”
“在你冒着神魂暴露的风险都要从我体内窜出的时候,你就已经露了馅。”
少年慢慢地陈说着,忽而弯起波光闪烁的眼,又笑:“我也真是多话。尊上的意思已经这样直白,藏也不藏,我却偏要摆到明面上来说,来寻难堪。”
“可如意了?如今不必你费心,我便自会由你作践。”
他嗓音淡淡,一贯是含着嘲弄的,只是现下音色不知为何透着莫名的哑。
而穆无霜抓着筷子愣在石凳上,大脑已经当机。
归览很少会说这样多的话,他大抵是受那股黑气影响,才一股脑将心中的怨气吐露出来。
虽然一时没听太明白他的意思,但穆无霜很清晰地察觉到归览的怨气句句都指向她,每一个字都仿佛在控诉似的。
……可她好像什么都没有干。
穆无霜迟钝地咀嚼归览的话——“冒着神魂暴露的风险从他体内窜出”?
一想之下,她突然震惊地抬起头,看向归览的眼神复杂又古怪。
他竟然还在为之前自己神魂擅自离体的事情生气?
但那有什么好气的?气成这个鬼样子。
穆无霜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眼神涌动,定定地看归览,正要说些什么。
归览眼瞳里倒映着少女眼神的完整变化,在穆无霜表情变得复杂的那一刻,他忽然后退一步,唇瓣发白。
他眼眸的水红颜色随着他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润泽,渐渐泛出一点粼粼的光。
少年表情里的阴狠褪尽,变得空茫,瞳孔隐约颤动。
不待穆无霜开口,他声音发闷地说:“穆无霜,你想摆脱我,并没有这样容易。”
话没说完,归览头已经扭转,不管不顾地走了。
穆无霜对着他迅速远去的背影,张了张嘴,垂头看着桌上没动几筷的饭菜,抿起唇。
*
之后的几天,穆无霜没有再见到归览。
对于几日前归览的怨气,穆无霜本能地不愿多想,只将其草草归结于小魔头喜怒无常。
这个解释实际上并没有说服穆无霜,她仍然觉得心底隐隐不安。
但穆无霜已经没有时间管这些。
因为她在穆府尚有事要处理。她出荒川泽已经好几日,神魂力量越发不稳定起来,需要早些安置好一切,再作告别。
穆无霜要把她在家中的痕迹全部清理干净。
修士的物品和凡人不同,大多都是天材地宝所制,高阶点的物品都多少会带些灵性,能够储存使用者的气息。
她现在虽然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神魂,但她在房中歇息一夜,其间物品已经染上了不易察觉的魔气。
在灵力纯净充沛的修真界,哪怕只是丝缕魔气,都无疑是极刺鼻、极显著的。
所以她得全部处置掉。
没有人能看见她,穆无霜行事便也漫不经心,在整理清点事物的时候动作慢吞吞,常常会瞧着某处出神,一望就是许久。
今日穆无霜又一次盯着手上的金镶玉镯子出神。
这镯子是她刚筑基时母亲买给她的。
这原本是准备给她的生辰礼,但她生辰那日恰好又筑了基,喜事成双,故而穆无霜对它印象深刻。
那一年她十三岁,穆府为她设宴大肆庆贺,赴席的高阶修士看向她的目光充满了惊羡和赞叹,赞她后生可畏。
在凡间,她这个年岁被称为豆蔻。
小少女双目含光,面对满席宾客,自矜又羞涩地笑着。
她想,自己以后一定会成为名震四方、匡扶济世的好修士的。
……
穆无霜抽回思绪。她手指摩挲着镯子,神色略微恍然。
下一刻,她指尖微扬,一道细小的光迅疾地漫上镯子,金玉流光一刹。
叮的一声,金边脱落,玉面延展开蛛网般的裂纹,随后四分五裂。
穆无霜敛起眸,沉静有序地将房内带灵气的物事一件件毁掉。
有灵的物件珍贵,所以每一件都是她有限人生中不大寻常的东西。
譬如师长的发簪、精怪泥土捏的招财猫、斩妖大会头筹的灵玉、以及在学府用灵符纸画的一叠连环画小册子。
一件件,都在她手下碎成残块。
做到最后,穆无霜将残片碎块聚在一起,燃了一把火尽数烧掉。
火焰腾腾,焰心浓浓发紫。因为她以魔力生焰,所以火光也是魔气缭绕的。
一切事毕,穆无霜又将房内的摆件悉数检查了一遍,确认无缺漏后才慢吞吞地跨出房门,来到后院。
少女坐在后院的一块平滑的大石上,神色格外平静,然后低头,专注地看起花来。
院子里种的花平平无奇,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模样,小小的浅紫色花苞,应该是变异的灵草。
但即便如此熟稔,穆无霜至今都不能叫出这花的名字。
她目光凝在花上,思绪格外清晰。
这几日在穆府的查探,让她多知道了些万万没想到能在这知道的信息。
信步走进父亲书房晃**的时候,穆无霜一眼就在榻边看见一本法修契约的书。
见四下无人,穆无霜忍不住拿起翻看。
一翻开,她看见书页里夹了片枯叶书签,页面的小标题格外醒目。
——天道契。
作者有话说:
继续诈尸TU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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