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欲搬砖而不能

阿浪直起腰,仰天长叹一声,又回头看看身边五十个卫士,个个和他一样灰头土脸,仿佛刚从泥洞里钻出来的知了猴。

经由雍王贤安排,他现在领了一个“左羽林军押飞骑队副”的衔职,带着专门分拨给他的五十人,在洛阳城内外到处挖掘寻找……砖头。

一开始他还信心满满,以为跑过昭仁寺、浅水原、高墌大营那一趟后,他已经对“太宗皇帝会把六骏砖安放在哪里”有了些认识。官衔人员到位,他直接带着这一小队人马上了北邙山——当年唐军在洛阳城外的驻军大营。

经由当地父老指点,他们还真找到了驻营痕迹。但这里临近东都,人烟稠密,营里的可用之物早被搬得一干二净,平坦处也都开荒种了庄稼。所谓“驻营痕迹”,不过是山上几块大石头被传为“秦王点将台”,另半山腰上还能看出些层堑防壕遗迹而已。

他们花了两天时间,把那山坡上所有看似砖头的石块都翻了一遍,毫无收获。李贤遣人来问,阿浪自己去见雍王,提出要和婉儿一起办这差使,被干脆拒绝:

“想都别想,上官氏如今已是天后身边的侍书婢,哪能轻易出外?你视宫禁规矩为何物?”

“那……把狄仁杰放出来陪我也行,那胖子也记得好多太宗皇帝战史,他们都是读书人……”

“更荒唐了!狄仁杰是二圣钦点要问罪的犯人,如今死活还难说,没有天皇赦令,谁敢放他出狱?你别想推托混赖,不就是要个熟悉大唐开国创业史的读书人陪着你指点方略么?这有得是。”

李贤随手一指,他门客里一个叫格希元的老夫子跟上阿浪,专门负责念经讲史。这老儿形容枯瘦,面目可憎,言语无味,还特别爱端起架子教训人,几天下来,阿浪攒了一肚子气。

要是格希元能准确地把阿浪带到目标地,让他们早点找出雕马砖来,那也罢了。然而这老头子自己也稀里糊涂,一会儿说:“你们是要找先帝正式攻打洛阳第一战时的指挥所在么?那是在魏宣武陵嘛,先帝驻马陵上,命屈突通领步兵打头阵,交兵之后,先帝才率骑兵下山冲击。”

于是阿浪这一队人嘿哟嘿哟爬到那不知什么前朝皇帝的坟头上,又大忙几天,依然一无所获。

格希元脸上挂不住,大概晚上回家翻了书,又说:“你们到底是寻找那一战的指挥所,还是我唐军大营长期驻扎处?若是后者,‘飒露紫’战死那一役后,王充龟缩回洛阳宫城,我军占据城外,太宗皇帝可就把大营驻扎在青城宫啦……”

“青城宫在哪里?”阿浪没好气地问。

“唔,那是前隋炀帝所建的一处离宫,位于西苑之内,西北角山坡上,下临海池……看地势,就是如今的合璧宫一带吧。”

阿浪倒没觉得怎么,只知道不能随便在皇宫里挖掘动土,于是又去禀告了李贤。李贤一听“合璧宫”之名,脸色忽变,又惊又喜:

“你说有一块雕马砖,可能埋在合璧宫?这么巧?”

“怎么巧?”阿浪不懂。

“二圣指定给皇太子的完婚合卺处,就是合璧宫啊!”李贤拍案,“正好那边殿屋还在修造,差一点没完工,进去不难。我亲自带你们去找。”

他就欢天喜地领着几十人跑到合璧宫,又跟宫内正监督干活的将作监官员说几句,那些原本在刷墙栽竹的役夫也帮着开始找砖。阿浪乐得躲懒,只跟着李贤找人问话谈论,才知道这“合璧宫”果然是在前隋青城宫的旧基址上翻新修造的。

“这一处宫室地势高敞,临风望水,适合疗养气疾。显庆五年,天皇便命翻造为‘八关凉宫’,预备圣驾避暑。这次因赐给皇太子完婚,特又改名合璧宫,二圣拳拳爱子之心,感天动地啊……”

“是啊。太子也常犯气疾,住在这样地方最好不过……”

雍王贤与将作监那官员说着话,在宫内走动,那官员指住一座座连廊重檐、雕梁画栋的大屋向李贤介绍名称,什么连璧殿、齐圣殿、绮云殿,阿浪一时也记不清。在他看来,这一处宫院虽远不如天皇天后居所宏伟壮丽,但曲折幽静、花草繁盛,住着应该挺舒服的。

从李贤的表情来看,他也算满意。但他此来并不是为他大哥探查婚后居所,随着日影一点点拉长,他明显急躁起来,又调了一队人进合璧宫翻砖,大有找不出来绝不罢休之势。

这一通大找持续了三个白天,院内能翻动的砖石都被撬起探查一遍,期盼中的“翻开砖底发现奔马形状”却始终没出现。李贤最终放弃了,绝望地往绮云殿台阶上一坐,捧头思索。

“大王,卑官一直不敢动问……如果先帝将那雕马砖投放安排在此处,那大概会是在什么时间?”将作监官员小心翼翼地问。

李贤掐指算了算,答:“一个多月以前吧……”

阿浪明白他说的是“六骏失踪”的那天晚上。再看将作监官员,他一脸苦相:

“恕卑官直言,若是那时候先帝降砖,那恐怕……一个多月前,这院里正在翻新大动,无数旧砖碎瓦都拆下来运出去丢弃了。工匠民夫无知,做活又累,就算看到某块青砖背面有奔马之形,也不会在意,只怕随手就扔了啊……”

李贤忽一下撑起身子坐直,怒瞪那官员,那官员忙低头谢罪。

阿浪却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他也是在皇室工地上做过活的,知道这些工匠役夫平日里有多劳累,哪有多余精力心思去关注什么雕像砖。而且之前又没人告诉他们要留意这玩意,一块破旧青砖,不合用就丢进垃圾堆运走才正常。

“不要胡说!先帝费心安排的圣灵神迹,哪会如此轻易被贱役毁坏!”李贤训斥那官员,语气坚定又烦躁。阿浪猜想他是一定要在合璧宫找到马砖,以附会“天意”,证明他大哥太子弘是深受太宗皇帝属意的大唐嗣君。

他有点同情那个将作监官员,便插嘴问:“从这宫院里清出去的旧砖,都丢弃在哪里了,能查到吗?唉雍王你别瞪我……先帝的坐骑,跑来跑去有什么奇怪?就算是刻在砖头上的,那也是神马,不妨碍到处跑啊……”

查问结果,那些尚完好的旧砖,有的被运到西苑外围修墙栅,有的拉到海池边加筑堤坝,最远的还有被送去龙门石窟开寺垫台阶的。李贤便又命人去各处翻寻,他自己却没着急行动,仍坐在绮云殿台阶上,出了一会儿神,问身边人:

“那一卷将作监留存的六骏图样,后来收回了吧?现存何处?”

他身边一个得力侍僮名叫赵道生的,叉手禀道:“已收回,还在府中大王书房里,尚未交还将作监库上。”

“不忙交还。”李贤吩咐,又问阿浪:“那天在二圣驾前,你说天皇眼疾很重?”

不提还好,一提这个,阿浪又是一肚子气。

他那天叩辞前,忍不住问了一句舅父的眼翳,结果是被武后和李贤母子俩接力训斥,都怪他无礼多嘴。倒是天皇止住妻儿,温和地承认自己双眼几乎不能视物了,于是阿浪又没忍住:

“小人在天竺国,跟从一位婆罗门僧学过金篦术,刮目治这类眼翳很有成效。我随同师傅在西域各国游历,治好了不少老人……”

武后和李贤又同声痛骂他胆大妄为,竟敢以江湖游医的野路术蛊惑天皇大帝——李贤骂得比他母亲还狠。出宫的一路上,他还训斥不停,主要骂点是“你敢在天皇眼中动针刀,万一出了差错,谁担得起这责任?”

“反正天皇现也看不见,针拨眼翳就算失败,最坏还是看不见,没别的后果。万一成功了,你阿耶不是会舒服很多?”阿浪顶嘴,然后又迎来一阵骂。

要论引经据典对骂的本事,他自知比李贤差远了,又不能撒泼喷粗话动手打架,只能闷着头听训,以后也没再提过这事。怎么过了这么多天,李贤忽然又想起来?

再次确认天皇眼疾很重急需治疗,阿浪等着李贤表态,这位皇帝爱子却又不出声了,只顾想自己心事。

接下来的几天仍然在忙碌无功中度过。每日黄昏,阿浪要把手下人带回雍王府卫队营地过夜,这天他自己刚进府门,就被传召到李贤书房里。李贤盘膝坐在小榻上,倚着个凭几,神色比平时严肃。

先问他有无发现,当然又没有。李贤指一指案上一个用巾帕覆盖住的物事:

“你瞧瞧这个。”

阿浪扯下巾帕,一方青砖出现在眼前。朝上的砖面凹凸起伏,宛然雕刻出人马并立形状。

“哎哟!雍王你找到了?”阿浪又惊又喜,忙把砖捧下来,凑到面前细看。李贤没阻止他,也没说话。

这一方青砖的大小、长宽、质地都与阿浪在高墌大营找到的“白蹄乌”马砖十分相似。砖面上的浮雕也细腻逼真,丘行恭立在马前,双手抓住插入马胸的箭尾,向外拔出,马身吃痛后缩,图案和阿浪印象里立在昭陵北司马院内的那尊“飒露紫”石雕全然吻合。

他又翻过砖,在背面也看到了熟悉的“灞”字。

这个字一入眼,阿浪心里反而起了嘀咕:

“飒露紫马砖的后背,也刻着‘灞’字?那么六块砖都刻着这同一个字了?这个‘灞’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有趣,你问我?”李贤古怪地一笑,“不是你找到这些砖的吗?”

“白蹄乌那砖是我们找着的没错,这块……”阿浪小心地把青砖放回案上,“这块究竟是从哪里发现的?”

“在合璧宫啊,当然。”李贤答。

“合璧宫啥地方?我们前些天,差不多把那里每块砖都翻过来了吧?”

“合璧宫,绮云殿,东宫大婚的合卺床下,正当长男震位,就铺着这块砖。当时雕马面朝下,埋进了土里,翻过来一看,就是它了。”

“那可不对。”阿浪大摇其头,全不看李贤脸色,“绮云殿那张大婚床底下,是雍王你带着我们最先翻找的地方吧?床架子都拆了搬出来,床下每块砖都翻腾了好几遍,哪有这雕马形状?当时不但你我都在场,还有不少人也都看着呢……这才过了几天?怎么其中一块砖就突然变样了?”

李贤往扶几上一靠,目中寒风呼啸,凉意浸然:

“突然变样又怎么了?先帝圣灵意旨,谁能猜得到?我皇祖法力无边,在天一挥衣袖,砖面瞬间雕刻成形,有什么不可能?叫你献砖,你献上去就是,省了你多少找寻翻腾的气力,你还不乐意?”

这话语里有些什么,让阿浪听着很别扭,抗拒情绪也越发上来了。他再度捧起那马砖,斜过来调过去对着案上灯光细瞧。

阿浪在昭陵做工那些日子,曾跟着徐锄头等人学过些粗浅的石匠手艺。在他看来,这块砖虽然仔细水洗打磨过,錾刻痕迹还是太新了些……

“活做得太仓促,就没法了。”他冷笑一声,“两三天之内能赶工赶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雍王你该重赏府里的石工。”

“我该赏你一顿鞭子!”李贤终于变色盛怒,“这么大人了,说话一点轻重都没有,这是什么事,能随便乱嚼舌头?”

阿浪仰天翻个白眼,放下马砖,拔腿就走:

“不是我找着的,我也不去献,没的白贪什么功劳,不够折寿的!谁弄的这玩意,谁出风头去,跟我没关系——”

走到书房门前,他立住脚,想想李贤兄弟这些天来对自己着实不错,相当包容了,于是下一下气,又回头劝:

“二郎,我是个没见识的山野人,不懂你们宫里规矩。可我觉得啊,你父母都不是好糊弄的人,令堂天后更……这种造假作伪的事,最好别干。你没见武敏之的下场?”

“武敏之?”李贤皱眉,“你也知道武敏之受刑了?”

“哈,这事早在禁军里传开了,二郎你还不知道?武敏之爱往禁军里凑,他那个朋友丘义又是十六卫军官,这两个人都名声不好,他们倒霉,人人都乐得看笑话。昨天我就听见人说这事,真大快人心!”

阿浪讲得眉飞色舞,李贤的怒意也沉下去不少,蹙眉沉吟半晌,还是摇头:

“你老是找不到,我不能没完没了等下去。东宫车驾已经从长安启程,没几日就到洛阳。大婚之前,我至少得拿一个贺礼出来……再给你三天。三天之内,要是还没结果,你必须听我安排。”

听你安排个头……阿浪翻着白眼出门,没搭理李贤。他其实也找得很毛躁了,主要是已经毫无头绪,下一步去哪里都不知道。

我得问问靠谱的人去,他想。婉儿在深宫,闯进去困难,那就想法去见见狄仁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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