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红烧羊肉

野葱儿下马进门时,苏味道正在庭院里摘花椒树上的嫩叶新芽。

今天长孙宅厨下有新鲜羊肉,他早上去转了一圈,指点庖人如何做“烧红羊”,那手法是先煮后煎,颇为繁复。做到一半,苏味道想起这宅子庭院里有几棵小花椒树,嫩叶洗净切碎了投到羊肉汤里味道极佳,忙又跑过来亲手摘取。他这几日闷头在屋温习经典,实在无聊,小小放纵一把口腹之欲,也不为过?

可惜宅子里只剩他一人居住,没个朋友来共享美食谈天说地。长孙家的下人仆役不少,但他和那些人没什么话可聊……正在琢磨要不要出去邀请几个文友来会,野葱儿就进宅了,脸上神色还颇为紧张:

“苏郎,百岁和我听到了上官才人母亲的消息,可是……不太好。”

长孙浪一行出发去长安前,把野葱儿和梁百岁两个少女安置在龙门香山寺一带,让她们打听上官才人之母郑夫人的消息,也嘱咐苏味道关注照应、居中联络。见野葱儿独自回来,苏味道忙迎上去问怎么回事。索七娘的婢女眉头深锁:

“我和百岁住在敬善寺客舍,以求医为名,往附近寺院病坊一处一处踏访过去。长孙郎对我们仔细描述过郑夫人的身容相貌,还把夫人留给上官才人那根木簪给了我们,以便找到她以后搭话取信。我们找了这么多天,附近病坊客舍里的妇人几乎见了个遍,虽然有几位看着象的,一打问都不是……直到昨日,宝应寺有位医尼说了几句话,听着才有点对榫……”

“你慢慢说,坐下说,别着急。”野葱儿是从龙门打马一气跑回洛阳城里的,身上尘土不少,口干舌燥,一边说话一边不住咽唾沫。苏味道把她带到廊下坐**,二人对坐说话,又亲手倒水给她喝。野葱儿谢了接过水碗,一气饮尽,抹抹嘴又道:

“宝应寺是尼寺,里面有一位比丘尼法空,擅长医术,在龙门那一带有点名气。百岁和我不是装着身上有病么,就有热心人指点我们去法空师那里求医,推托不过,昨日我两个带些香火钱去了一趟。我想法空师既然是有名医尼,郑夫人又在附近养病,那没准儿也找法空师求治过,就慢慢往那方面问……”

“你这回又编了什么谎?”苏味道笑问。他也和野葱儿一起做过这活计,知道这婢子机灵,特别擅长随口捏造人物故事。野葱儿也噗地一笑:

“我说百岁是郑家的庶出小女儿,自幼和生母被赶出家门,生母前年死了,剩她一个,听人说她异母长姐在宫里做执事女官,巴巴的投到洛阳来。宫里进不去,但是她家人说,她大姐姐近年得了病,被送到龙门这一带寺院病坊里休养。那是百岁唯一在世的可依靠的亲人,求法空尼帮忙找找,也拿簪子出来作为表记信物。法空师问清楚郑夫人年纪形貌,想了一会儿,叹一口气……”

说到此处,野葱儿也叹一口气,又低头喝水。苏味道想到她进门时说“消息不太好”,想是指的郑夫人,心头也一紧。果然,野葱儿又咽下一碗水,才黯然道:

“百岁拿着簪子,说是临别时‘大姐姐从头上拔下来留给我的’。法空尼摇摇头说‘你大阿姐用不着这个了。’她说郑夫人身上的病,时缓时急,一直没调养完好,不久之前,皮囊离世……”

“啊,”苏味道惊呼,“死了?”

野葱儿点点头:“百岁当时就哭了。我也追问法空师,人什么时候没的,死在哪里,如今葬在哪里,我们得去她坟上拜一拜上个香。法空尼指路石窟寺,说让我们去那里找。我想这消息突然,最好早点告诉长孙郎和上官才人他们,今日就先进城来通知苏郎你——长安有什么新闻吗?河北辽东呢?”

她和梁百岁两个少女僻居伊阙寺院,听不到什么消息,想必这些天也烦闷得很。特意问“河北辽东”,不用说最关注的还是化名成三郎的梁忠君。苏味道摇摇头:

“辽东刘老帅那边没什么消息,计算路程,他们已经到了海东军中。长安么,也不是太妙……之前洛阳坊间一直轰传着‘皇太子要迎回六骏’,算算时日,这时候该迎到了,本该更大张旗鼓到处宣扬,可这两天突然没了动静。我那些文友都在议论,大概是没能如愿,先太宗皇帝还不肯命六骏回归……”

“那七娘和狄公他们怎么样了?”野葱儿问。

苏味道摇头示意不知。他已经三四天没收到任何书信,正寻思是不是该自己写一封,命长孙宅里的下人骑马去长安投送问讯。野葱儿带来的这个“郑夫人已逝世”消息,虽然是噩耗,却让他更有理由派人送信了。

二人又坐地说些别的话,到了午饭时间,厨房里送来的食盒飘出异香。苏味道正急不可待地要打开,门上忽又来报:

“外面有位面生的小……郎君求见苏郎,说是裴侍郎家遣来的。”

“裴侍郎家?”苏味道大吃一惊,忽一下跳起身。他自回京后,还没勇气进过吏部侍郎裴行俭的家门,两下里音讯不通的,怎么裴行俭会忽然派人来找他?

长孙宅的门阍还一直对苏味道挤眉弄眼,低声道:“来的这小郎君生得真俊,小人在这宅子上看门十几年了,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儿。要是换一身女装,那准定是个大美人呢……苏郎好艳福。”

言下之意,门外求见人其实是个穿袍袴的女子。这倒也不稀罕,当世贵家命婢妇男装出门办事的越来越多,朝中老夫子为此还上书求禁,大骂“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但……裴侍郎家遣外劳碌的男装婢女,能美艳得惊动阍夫?

莫不成是……“她”来了?

苏味道赶紧正一正头面衣冠,咳嗽一声,按捺住怦怦狂跳的心脏,举步往宅院大门外走出去。野葱儿看得有趣,也跟在他身后。

长孙宅原是周国公府,地处数座王公邸第之间,坊内平民不多,高墙曲巷,幽深安静。门外阶下立着一马一人,人影修长苗条,虽裹幞头穿袍袴,但看那婀娜身姿态便知是女子无疑。

她拴系好坐骑,正扭头往外看,似也有些局促不安,怕被人认出来似的。苏味道一步跨出门槛,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先又咳嗽一声。

男装女子回过脸来,秀眉笼烟美眸流霞,容颜标致绝伦,果然是裴行俭的掌上明珠无疑。但……这是裴鹰娑,裴家的第一小娘子,不是苏味道的心上人裴渠黎。

她认出苏味道,脸上也是一红,躬身拱手施礼。苏味道忙还礼请她入内,以“裴郎”相称。几人离大门口远些,野葱儿先忍不住笑出声。见人都看她,这婢子打趣:

“裴……郎君真是天姿国色的大美……怪不得苏郎一见钟情念念不忘呢。婢子先退下去收拾收拾,不打扰了,苏郎有事随时唤我。”

野葱儿这是跟索七娘时间久了,学得口没遮拦百无禁忌。且她不认得裴家姐妹,大概以为这是裴小娘子来找情郎私会。裴鹰娑双颊飞红,手足无措,苏味道也觉得尴尬,忙请她上堂坐地,动问来意。

裴家第一小娘子是替妹妹前来的。心神初定后,她说些客套话,便直率地问苏味道:

“大福先寺牡丹亭那一会,是机缘凑巧,还是苏郎有意安排的?苏郎对舍妹究竟是什么心思?”

什么心思……苏味道犹豫片刻,一咬牙,从去年在裴府的邂逅初会说起,将自己对裴家第二小娘子的一见钟情、魂牵梦萦、痴心不改娓娓道来,自然也没略过杜审言李仲寂等人从中作梗横刀夺爱的恶状。

对着“大姨子”吐露对人家妹妹的情肠,到底还是容易一些,比男女当面告白少了许多忸怩尴尬。苏味道一番话说完,自觉脸上滚烫,正襟危坐在他对面的裴鹰娑也玉颊红透,叹一口气道:

“实不相瞒,妾不顾身份名节,此番抛头露面来见苏郎,也是因看不下去舍妹的相思之苦。她已经哭了两天……明日杜必简家的大媒就要来我家纳采提亲了。”

“啊?”苏味道大惊,“明天?杜审言去下聘二娘子?”

裴鹰娑点头:“这桩婚事已经拖了很久,家父家母都觉得不能再拖。国家西北不靖,朝廷很可能要命家父领兵出战安边。兵战凶危,家父临行之前,要把我姐妹安置妥当才放心……本来就想着两桩事一起办,省好多麻烦,就因为舍妹不喜杜君……”

她说到自己婚事,羞涩更甚,口头也含糊起来。不过苏味道在文友当中打听过,知道暮春之际王勮家已与裴家行完纳征礼,只差请期亲迎,自己面前端坐的这位丽人已是才子王勮的未婚妻。

两京文儒都以为裴家第二小娘子也会同时许给东宫文馆修撰杜审言,毕竟王勮和杜审言都是裴行俭推荐入馆的年轻才子,又常在裴府共同出入,怎么看都象是要做连襟了。婚讯未传,人人诧异,颇有人当面询问杜审言,他只说“家大人意未决”,敷衍推托过去。此时裴鹰娑当面向苏味道确认,原因还是她妹妹自己不喜欢杜审言:

“舍妹早听说,杜君与范阳卢氏已有婚约,只因卢氏之父仅仅是一介县丞,在仕途上对其无所助益,杜君就有意毁婚,求娶舍妹。这等人品,舍妹十分鄙视,也多次在家父家母面前表明心迹。家父看重杜君才华风度,又说杜君与卢氏并未定婚,舍妹所听传闻有误,怪她任性,家宅不宁,一直闹到现在……”

这事苏味道也特意打听过,犹豫片刻,清清嗓子:

“杜必简那个婚约么,味道当面问过卢家族亲,那个……确实未曾下定。六礼只行到问名,双方八字占卜不大吉利,就没再往下走。令妹要为这事,坚拒杜必简求婚,也难怪尊君不允……”

裴鹰娑一双美眸瞪着苏味道,长长叹口气:“你当我们不知道?”

“啊?”苏味道一愣。

“杜审言那个婚约,不过是个能拿上台面的借口。实情……舍妹就是不喜欢他那个人。长相,谈吐,文辞,怎么看都不喜欢。舍妹也是自幼在家娇养惯了,她还听说了你苏郎在正月晦日西苑文会上受的那一场莫明冤屈……”

“啊?”苏味道至今都不愿多想那一幕,自己在老夫子席上飞刀脍鲤炫技,结果却以“混同流俗、有辱斯文”的罪名斥回解状递送回乡,生生成了流传两京的大笑话。怎么裴家二娘子也听说了他那丢脸丑事?

“舍妹很气愤,觉得太不公道,一直同情你苏郎,背后大骂格老夫子他们一顿,对他们一党的杜审言更看不上眼。”裴鹰娑浅浅一笑,“这等事没道理可讲,她看中的人呐,怎么做都是对的……后来又有牡丹亭那一会,她越发相信你二人缘份天定,中间经历挫折,也是上天给你二人的考验。唉,不说这么多了,我就问你苏郎一句,事已至此,你有什么主意?”

“我……”

我有什么主意?苏味道呆怔半晌,从牙缝里迸出一句:“我去府上接出二娘子……私奔回乡成亲?”

堂上屏风后冒出一声轻微嗤笑,似是野葱儿的声口。对谈的二人都顾不上,裴鹰娑柳眉一竖,嗔道:“你把我们裴家女当成什么了!你至少应该先试试上门当面向家父求亲吧!家父要是死活不允,才轮得到考虑私奔?”

这话是正理,苏味道醍醐灌顶,忙起身向她长躬到地:

“一娘子说得是,学生糊涂了。只是上门求亲……苏味道一介乡野书生,功名未就,无官无职,寄居人家檐下,连象样的聘礼都拿不出来,如何上门,求小娘子指点教诲……”

裴鹰娑端坐不动,受了他这一礼:

“家父久坐部堂,阅人无数,我家又薄有产业,难道会贪图什么聘礼吗?你苏郎的才学人品,诗赋文集,家父向来赞赏,对你本来印象很好。依我说,择日不如撞日,你如今就随我一同回家,我把你带到堂上,你向家父当面陈述求亲下聘的诚意。能不能成功,在此一举,干脆爽利!你意如何?”

“我……”苏味道呆若木鸡。现在就跟着她去裴府求亲?

他连遭打击,高官王侯府中请托已去得很少,如今只是埋头温书,憋着劲参加将要到来的制举考试。他知道这场“奖拔幽素科”考选主官是格希元,不可能取中自己为状头,但要是能在考试中写出传诵两京的绝妙好文章,翻身扬名仍然可期。

如今裴家一娘子突然要来拉着他回家求亲……他拿什么去求亲?拿自己这张圆滚滚的大脸么?

裴鹰娑也站起身,盯视他半晌,再启朱唇:“去不去?”

苏味道挺起胸膛,一鼓作气……又垂头吐气,嗒然若丧。

他这样去求亲,裴行俭不可能应允把女儿嫁他。他到时候又悲又怒,再说些赌气的话,得罪了吏部侍郎,就真……前途全完,什么都没有了。

“罢了,”裴鹰娑轻叹,“阿黎终究看错了人……苏郎保重。”

一身男装的高挑美女转身就走,决然下堂。屏风后冲出来另一个年轻女子,差点将苏味道一把推个跟头:

“苏郎你想什么呢?快跟她去啊!”

“啥?”苏味道踉踉跄跄地望向野葱儿,“我……拿什么跟她去……求亲?”

“你人去就行!”野葱儿急得直跺脚,眼睛一转,忽然看到之前二人准备开吃午饭的食案食盒——盒内的烧羊肉自然早冷掉了。她弯腰拿起食盒,直接塞进苏味道怀里:

“拿这个去求亲,当第一批聘礼!这不是你亲自指点庖厨烧出来的美食吗?我刚才在后面吃了一点,味道特别好!快去快去,我再在宅子里找点绢帛香料之类,让人赶后头给你送去续上……快走啊!你要追不上裴娘子啦!”

苏味道几乎是被野葱儿连踢带踹地推出长孙宅大门的。怀里只抱着一具家常用的简陋食盒,他一身布袍青带立在街上,眼望裴鹰娑一人一马渐渐远去,双腿象钉在了门前,心乱如麻,不知何去何从。

马上那苗条曼妙的身影越行越慢,转回了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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