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我看见活鬼了。”
清晨一大早,狄仁杰刚睡醒,与他同房住宿的梁忠君就劈头扔来这么一句,一下子把朦胧困意驱赶得干干净净。
“什么活鬼?”狄仁杰一边推被穿衣一边问。梁忠君已经穿好衣服——或是夜里根本没脱,坐在床沿上细细道来。
昨日刘仁轨长孙浪狄仁杰三人在霍王府堂上与来吊唁的贵客们应酬周旋,梁忠君则带着随从行李往客院安置。客院里还有其他贵宾的从人,忙碌交会之间,梁忠君忽然发现蒋王一行奴婢群里有个男装女侍,相貌与那已死的宫婢阿邢一模一样。
“阿邢?混进合璧宫里,教唆裴妃,后来又救了她的那婢子?”狄仁杰惊问。梁忠君肯定地点头:“我也怕看错了,后又借故凑近多瞧她几次,真是完全一样的长相。”
“那怎么可能?”狄仁杰摇头,“阿邢已死在索七娘牛马栏帐幕里,你我都在场,也都验过尸首,后来又将她假充裴妃,交给了金吾卫。就算她和你一样,是暂时假死闭气,经过那么长时间折腾都没醒,假死也会变真死了。”
“是啊,我也觉得不可能。而且我接近那侍婢时,她也看过我几眼,是完全不认得我的陌生神色,应该不是作伪。我觉得就是巧合吧,两个人全无关系,长相却极近似,虽然少见,也不是不可能……后来我又想了个法子验证。”
“什么法子?”
“我离她远一些,装不经意的口气唤一声‘阿邢’,她却立刻转回头来看我。”梁忠君双眉紧皱,“这还不算完。昨夜狄公你和长孙郎回来得晚,一进房就睡下了。我不放心,夜半又起来巡视,见有人从这客院翻墙外出。我举着火把赶过去吆喝,墙上人一回头,正是那阿邢。她身法轻盈,往外一翻就跳出去了,我没追上她,也没敢闹大,怕惊动老帅和你们……我记得裴妃也说过,阿邢身手灵便,在女子当中极少见。”
“不错,我们还怀疑,曾经在长安出没的杨氏女鬼,就是阿邢假扮的。”狄仁杰思索,“相貌一样,身手近似,熟悉‘阿邢’这称呼,却不认得你。跟着蒋王手下一起来的……哦,我明白了。”
他长长叹一口气,下床站起:“阿邢死前,我严厉追问她背后主使是谁,她不肯说,因为‘她全家老少所有亲人的性命都在他们手上’。她又说从小习学杂耍百戏,曾见过陇山鹦鹉等,当时我便猜想,阿邢恐怕是蒋王或其余宗室豢养的伎人,而且全家都是乐户,都属王府贱籍。你瞧见的那男装侍女,可能就是她的家人,甚至是她的双生姐妹,也一起从小学艺,平日别人也唤她‘阿邢’……”
“是了,她们都姓邢么。”梁忠君一砸拳,又问:“那这个阿邢,半夜跳墙出去……难道是为了回洨水船队去报信?”
“应该是吧。总不能只许你和阿浪半夜爬墙出城,不许别人学样?”狄仁杰说着一笑,想想又道:“蒋王既把那一个阿邢派到了宫中,这一个留在他身边,还有点风险,被相关人等瞧见容易暴露。只怕也是因这个阿邢身手极好,用来爬高蹿低快速送信合适,他才肯带她来定州。”
“那一个阿邢,法场上临时起意救下裴妃,其实算是背叛了家主吧?”梁忠君叹息,“她在蒋王府的家人,居然没受连累么?”
狄仁杰摇摇头:“在朝廷的公开诏书里,裴妃已经殉夫了,根本没有被阿邢救下这么一桩事。就算蒋王他们有耳目,探听到裴妃其实还活着,也未必能打听得那么细致。”
两人说着话,穿好衣服出屋门,到所居屋舍堂上吃早饭。长孙浪和刘仁轨也都起床了,正坐着吃粥。梁忠君讲了他认出第二个阿邢的事,长孙浪听罢笑道:“这算坐实了吧,蒋王派人假冒女鬼,诬陷裴妃和武敏之,还想暗害前太子?他胆子真不小哇。”
“别忘了昨晚你答应霍王的事。”狄仁杰告诫他。阿浪耸耸肩,不吭声了。刘仁轨出言问:“你们答应霍王什么了?”
狄仁杰抬眼看一看这位德高望重须发如银的老将军,叹道:
“蒋王是先帝在世儿子中最年长的一位了,他和越王也是天皇仅余的两位兄长。贞观末永徽初,朝局不稳,宗庙多难,高祖太宗儿女子孙获罪甚多,动辄抄家灭门,宗室人人自危,至今仍如惊弓之鸟。有些人反应过激,动些歪心思,只要尚无实迹,就还不算十恶不赦。只怕朝中亲附外戚的佞臣罗织构陷,抓些小错又兴大狱,诛戮牵连无穷无尽……”
“我明白了。”刘仁轨点点头,“霍王要你们想法打压下蒋王那些人的叛逆心思,别闹大了,也别捅到二圣跟前,给唐家宗室留点脸面生路。”
当世第一名臣的推算判断自然有准头,实际上,霍王的原话比这还要直白刺心。
几人吃着早饭说着话,堂外忽然传来喧哗声,只见蒋王李恽和琅邪王李冲推开拦阻大步进屋,脸上都有怒色。他伯侄二人爵位极高,刘仁轨等都起身行礼,二人只勉强应付一下老宰相,便转向长孙浪发难,口口声声要治他“假传敕旨”之罪。
狄仁杰在旁边听着,大致明白是昨天傍晚阿浪借口有密旨引开二王,把他们丢给刘仁轨羁留,自己找机会溜了。今日一早,二王又去内宅找霍王说话,却得知霍王天没亮就启程上路,往长安献陵去踏勘营建陪葬墓,从他们眼皮底下逃脱成功。
蒋王和常乐大公长主等宗室费尽心思、遮遮掩掩走水路来定州,一路搅扰受罪,就是为了要策动霍王共同起反。这一下子前功尽弃,他们心中愤怒可想而知,这是找阿浪来发泄替罪来了。
狄仁杰一点都不担心。这些室宗都是徒有虚位没啥实权的,阿浪这小子又深得天皇宠爱,本人机灵油滑最擅长嘴上占便宜。一见二王兴师问罪,他便回:
“长孙某并没假传敕旨,二圣确实有密旨给我,两位若不信,什么时候回京叩圣,当面请问就是。”
“什么密旨?”琅邪王李冲捋胳膊挽衣袖,大有一言不合就亲自出手揍人之势。
“密旨么,就是叫我寻找先帝置于各地的‘六骏雕马砖’。若有旁人无故阻挠,长孙某可便宜行事一脚踹开,要是还不服,抽刀砍了也行。”长孙浪笑嘻嘻回答,“霍王就知道一块雕马砖的下落,昨天傍晚我正要问他,两位大王却千方百计从中阻挠,不知意欲何为呀?”
蒋王冷着脸喝道:“一派胡言!霍王哪知道什么雕马砖!又是你的拙劣借口!我二人又如何阻挠你了!”
“那六骏马砖,是先帝英灵亲自布置埋藏,事涉机密,谈话时不能有旁人在场。二位大王还是先帝子孙,血脉相连,干扰更大。你们在附近晃悠,霍王有话也不敢说,生怕一说出口,六骏又跑掉了!我直言恭请二位离开,二位又不肯,这不叫阻挠叫什么?”
狄仁杰听得差点笑出声。蒋王张口还要骂,他侄子琅邪王一扯伯父衣袖,接话道:“既然如此,长孙使君撒谎大言,支开七伯父与我,那差使办成了没有?”
阿浪面露难色,支吾不语。琅邪王见状冷笑:“长孙使君固然是二圣面授的采访使,可也不能拿着使职当免死铁券,到处横行不法,犯上无礼!一句找马砖,便可虚言扯谎,当面欺骗先帝子孙、宗室王公,那你要将来扯这幌子举兵造反,都能脱罪免罚了?长孙浪,今日你若拿不出什么雕马砖,我等就要请出符节,依法办你个欺罔犯上之罪!”
“今日之内是吗?我要是能拿出雕马砖呢?”阿浪眼望蒋王,后者冷冷道:“你倒是拿出来看看!谅你也没有!”
狄仁杰叹口气。蒋王和琅邪王这样的天潢贵胄,除了父母偶尔管教,一辈子到处被人奉承恭维,哪会懂该怎么跟人口角争执斗心眼?
阿浪脸上还是那副心虚神怯的表情,一咬牙从怀中掏出锦缎包裹的长方形体,放上食案:“喏,就是这个,看吧!看够了吧!我找着了这块‘拳毛䯄’马砖,马上就动身回朝复命,请便吧二位!”
说完他又火速把锦祔拿起,塞回怀里。蒋王伯侄哪肯罢休,蒋王断喝一声,琅邪王冷笑道:“你蒙谁呢?当七伯和我是三岁童子?那包袱里是什么烂木板废砖头?拿出来打开看!”
阿浪皱皱眉,求救似的瞅一眼刘仁轨。老宰相笑笑不语,低头喝粥,摆明要置身事外。
“非要看……行吧。”阿浪嘟哝,“不撞南墙不死心。六骏也有些年头了,这砖风化了不少,打开一次就掉点渣,打开一次就掉点渣,要是我呈上二圣御前时,砖面雕塑模糊不清了,那也是蒋王琅邪王你二位的过失……”
“胡说八道!打开看两眼就会掉渣?那只怕是你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假货,本来雕得就模糊不清,还往我等身上推?”蒋王怒斥,“少废话了,那包袱里究竟是什么?”
阿浪又向堂外看,示意梁忠君:“成三郎你去外头安排一下,既然霍王出门了,咱们也准备走吧。刘老帅去海东,我回洛阳去面圣……两位大王,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阻挠我找马砖是抗旨,阻挠把我马砖送回京也一样是抗旨啊。”
蒋王与琅邪王相互看看,都伸手握住腰间刀柄,太宗第七子冷笑道:“只要你那包袱里真是六骏雕马砖,我二人扭头就走!若不是,你就老老实实跟我们走,我等把你扭送京都,上表论罪!”
阿浪要的就是这句话,干脆答一声“成”,又把包袱拿出来,放在案上示意:“请蒋王打开吧。”
蒋王恽还真伸手要来解缚,他侄子忙一把拉住他衣袖:“七伯!别!叫这小子自己解开看!不然他又要赖到你我身上,说是先帝子孙的血脉把马吓跑了!”
得他一语提醒,蒋王忙缩回手:“对!长孙浪,你来解!”
阿浪噗哧一下笑出来:“七舅和琅邪表兄还真是考虑周到!好吧,我解就我解,你们看明白了。”
他利索地动手解开一层层锦缎,里面的青砖显露出来。砖面上精工雕刻的走马意态沉静,全身前后却中了九箭,左上角铭赞刻着“月精按辔天驷横行孤矢载戢氛埃廓清”小字,正是太宗平河北所乘“拳毛騧”。
蒋王伯侄二人脸色陡变,对望一眼,扭头就走。
这认栽认得倒也干脆,狄仁杰在堂上的大笑声中想。眼见长孙浪又成功找到一块马砖,在二圣面前更得一筹,他们这种边缘宗室,要告御状也不可能告赢。刘仁轨瞧着二王下堂的背影,边笑边叹气:
“太宗皇帝何等英明睿智,生的儿孙么……唉,龙生九子哪。长孙郎,这砖老夫能观瞻一番么?”
阿浪双手将马砖捧了过去,恭请老将军观看。他在昭陵被先帝钦点寻找六骏马砖的事,内朝早就传开,蒋王等宗室和宰相高官无人不知。刘仁轨还在西苑海池边亲眼目睹过阿浪找到“飒露紫”的经过,此刻又见“拳毛䯄”,捧在手中十分感慨:
“拳毛即是旋毛。马经上说,马身有旋毛乃贱丑之相,偏偏先帝慧眼识中此马矫健善走,蹄大快程,贵不嫌丑。当年代州刺史许洛仁在武牢关前,将此宝马进献给先帝,原名‘洛仁䯄’,先帝改为‘拳毛䯄’,那也是特出其卓异、不流世俗之意。许洛仁从武牢关往代州上任,路经任将军辖地,曾当面向任将军述说此马,我在帐下侍立,亲耳得听,一晃快有五十年了啊……此砖已在霍王手中?那可奇怪,我计议时日,发往幽州的书信应该刚入城啊。”
“我昨晚也吓了一跳,不明白这砖怎么会这么快就到定州了。”阿浪答道,“霍王解释,他自洛阳回定州照顾病妻,附近州县刺史好多都遣人来送医送药,幽州于刺史派来送医药的就是那个罗参军。霍王和他说闲话,谈到为海东行军募集军粮,罗参军就提到在洺水城发现的这块雕马砖。他官卑职微,没听说过昭陵六骏跑走的事,霍王却是知道的,当下从他手里把这砖买了来。这么大块砖头,罗参军当然不会随身带着,是放在幽州家里玩赏的。他派人去取,又赶上过年和魏妃病故,路上又有些耽搁,前几天刚刚送到霍王手里。霍王看过实物,确信应该就是朝廷要找的,刚打算上奏,就知道我要来定州……也是冥冥中的天意吧。”
这是阿浪所理解的霍王意思。狄仁杰却从那位皇叔幽微隐僻的话语表情中猜到了更多。霍王主动把“拳毛䯄”拿到自己手里,确实是打算上交朝廷,但什么时候向二圣禀明自己有砖、什么时候上交,却由他自己决定。
霍王元轨在昭陵生变不久,就到北司马院实地勘察过“六骏”失踪情形,又在陵署经历了阎立本长孙延中毒死亡的案件。据狄仁杰猜想,他所知远比表露出来的多。他又向阿浪和狄仁杰絮絮询问了许多六骏相关事项,特别是宫中二圣对于前后两任太子的态度,最后长叹一口气:
“皇太子早日接掌江山,也是我李氏宗亲之幸……望长孙郎尽快集齐六骏马砖吧。”
六骏已得其五,只剩“什伐赤”还不知在何处。刘仁轨翻过“拳毛䯄”砖背,见上面刻的是一个“军”字,微微一震。
“长孙郎,五砖背面都刻了什么字哪?”老将军问。阿浪不假思索地回答:
“灞桥待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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