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孙郎,索七娘托我给你们带个话。”
上官婉儿向月色下的狄仁杰和阿浪施万福礼,两个男子都起身还礼。客套完,她继续说道:
“七娘带着孩子躲到深山牧场里去了,临行前叫我放了梁阿兄,再来向你们二位致谢。多谢你们及时报信,让她能逃回长武,没失陷在豳州城里坐冤狱。她说,她安顿好家里老弱,就要上京去告御状,如果还能相见,再拜谢你两位的大恩。”
“那也算不上什么大恩,好说好说,就……妹子,你怎么突然跑这里来了?还跟索七娘和梁阿兄在一起?”阿浪问。
这一问是题中应有之义,婉儿只对他脱口而出的“妹子”怔了下,倒没觉得反感不适:
“惭愧,婢子是被周国公带到豳州来的。”
“武敏之?”阿浪讶异,“他也来了豳州?怪不得那天我在州衙外面瞥一眼,恍惚看着一个人影象你,还以为眼花了……”
狄仁杰插口问:“是我等离开昭陵刑徒营之后,周国公追来的?”这中年官员眉头深锁,似是意识到事态严重。
有多严重,婉儿不知道。她只知道武敏之这决心也下得不容易。在昭陵陵署得知狄仁杰带着阿浪走掉以后,他直接去找郭尚仪,二人闭门商量大半天,皇后外甥才命人准备行李马匹,他也要到豳州昭仁寺去寻找“白蹄乌”。
“阎立本那老糊涂梦见先帝传谕,明明是叫皇家外戚去寻回六骏,难道我武氏不是外戚?”武敏之抚床冷笑,“可笑老糊涂和雍王两个人心怀鬼胎,一唱一和,竟然咬定那个盗墓小贼是先帝选定的人,只当我武敏之是个死的!我也不跟他们争,等找回六骏破了失踪案,二圣驾前,再说先帝属意的到底是谁!”
被叫进房的婉儿长跪在地,只是低头听着,连大气都不敢喘。郭尚仪坐在一边笑道:“你也不用着急,也不用大动。那小贼不是跟着狄仁杰两个去查了么,一个年轻有力气,一个查案有经验,阎老相的梦要是真有准儿,他俩应该能找出点什么来。你就暗暗跟在后头,等他们有结果了,再——”
女官伸出玉手,在空中一攥,婉儿只觉她攥紧的是自己脖颈。
“他们是去豳州昭仁寺了,对吧?”武敏之问婉儿,她忙不迭点头应是。皇后外甥笑道:“狄仁杰那厮就是个书痴子,一心一意奔着太宗皇帝当年领兵的战场去跑……可惜我在兰台没怎么读过国史,不大熟悉太宗打的那些仗,不然我说不定也能从中找出什么线索来。”
“所以叫你带上她同去啊。”郭尚仪向婉儿一努嘴,“这贱婢也是个两脚书橱子,只要是文书笔头上的事,她都应承得来……不过你忍着啊,别忘了雍王可能还要跟你纠缠宝国寺那一夜,这贱婢的身子可不能破。”
武敏之大笑:“放心!你看她长这寒碜倒霉相,我哪有一丁点胃口……”
如此定计。郭尚仪命婉儿换穿男装,混在武敏之的随从中,微服上路,也往豳州行来。他们不费力地在沿途官驿打探到狄仁杰主仆行踪,遥遥尾随,一直跟进豳州城。城内驿馆住宿时,武敏之遇到了个熟人,便是那右卫中郎将丘义。
“武敏之和丘义原本认识?”狄仁杰神色更紧张。
“是。婢子在旁听说,那丘将军的先父,也是朝中有名的将军。他们这等贵家子弟,在两京往来交游频繁,差不多全认得。周国公与丘将军交情甚好,一见大喜过望。置酒攀谈,原来丘将军此来豳州,主差使就是查缉海东逃兵,顺带巡视牧监、查对马籍。”
“丘某人怎么知道这里有海东逃兵?”阿浪问,看梁忠君一眼,了悟:“是有人向京里官府告发吧?”
“正是。婢子不知详情,但听丘将军说,豳州守军向卫署送了密书,报知此地牧场有浮浪牧子,疑似海东军中逃亡人,且不是寻常逃兵,可能带有勋阶。丘将军本人去年才从海东军中刘老帅帐下调回,熟悉人事,上司便命他走这一趟。驾部又移文说,有人告发宜禄马坊私卖官马情弊,案子都在一处,也都是军司兵部该管事项,就命丘将军顺路兼办了。”
“原来如此,我说怎么这般凑巧。”狄仁杰点头抚须。阿浪冷笑:
“那两个案子的告密人是谁,可真难猜啊……妹子你跟着武敏之过来,怎么又受索七娘托付放人传话?”
婉儿看梁忠君一眼,也轻轻一叹:
“周国公、丘将军、索镇将三人在州城相见,互通案情,又抓到了梁阿兄。因还要追查藏匿他的人,一并治罪,他们带梁阿兄来长武,叫他指认。梁阿兄死不肯吐供,给打得惨,我看着难受,偷着送些食水,帮他擦洗伤口。不知怎么被索七娘知道了,她的侍婢夜里带我出去,跟七娘相见。她……说动了我。”
“说动了你?”狄仁杰审慎地打量她,“如何说动的?”
这经验丰富的中年法官不会轻易相信别人。婉儿有准备,敛衽答:
“我所闻机密太多,周国公将来必定会找时机杀我灭口。七娘是张万岁公之女,在京城也有些势力,她赌誓会救家母出掖庭,再送我母女俩一笔家财,将来可以跟着她备办文墨,也可在陇上择地隐居……当今二圣都是英明之主,丘义、索元礼这等小人,不会有好下场。梁阿兄深得刘老帅赏识,在军中亦有威望,度过这一劫,只要还有戴罪立功的机会,前途不可限量。婢子左思右想,就……赌上这一把好了。”
她没有多少可选择的,也没有什么能失去的,除了母亲。
阿浪一边听她说话,一边已拉着梁忠君查看他身上的累累伤口。海东逃将身体极结实剽悍,皮肉受损虽重,穿件完好衣裳便不大显。婉儿偷了马和锁链钥匙,与他同逃出来有两天了,这汉子只偶尔上下马时眉头一跳嘴角一抽,露出点疼痛相,平时骑马走路都如常人。
“你偷放了他,怎么不带他去找索七娘,反而到昭仁寺来了?”狄仁杰继续问。婉儿答:
“是七娘的主张。她说原与狄君主仆约在昭仁寺见面,眼下情势,她得先安排家人躲起来,怕是来不了。狄公是京城来的大官,品行端方,公平正直。梁阿兄身份既然暴露了,再逃再藏,一辈子不见天日,也不是上策。不如干脆来向狄公自首,送一份大功给你,也指望你好生带他回京,交部审罪,如果能再顺便替他求求情最好。七娘将来也必有重谢。”
阿浪听得笑了:“七娘这是怎么想的!叫他自首,那干嘛还费事先逃狱?逃狱要罪加好几等呢,是吧狄公?”
婉儿轻轻摇头:“孙郎,你是没见那索元礼和丘义的拷打手段。七娘说了,如果任由梁阿兄落到他们手里,等带到京城,阿兄整个人肯定全废了,就算不死,日后也再站不起来,更别提什么戴罪立功回战场……”
她说到此处,阿浪恰掀开梁忠君左襟,一眼瞅到他肋下黑糊糊一大片,吓了一跳失声问:“这是啥?”
婉儿急速转开目光。她没法再看那玩意一次。
“拿矛刃捅个对穿,然后烧红铁环,对半嵌进去,扣住我一根肋骨。”梁忠君自己倒很平静,“说是既然木枷锁不住我,就给我上个铁环,看我还有勇力自己扯出来不。”
婉儿偷来钥匙,给他解开系在那铁环上的锁链时,手抖得几乎对不准锁孔,铁环内外焦臭腥乌的皮肉实在不是活人身上能有的。阿浪也骂了一声,放下衣襟,拍拍梁忠君肩膀,不知该说什么。
“没啥,我活该自找的。”逃将苦笑一声,“辜负了刘老帅,也对不起阿爷阿兄……简直是报应。家父五十年前,也是让烧红的刀子砍断半条腿,可他骄傲得很,逢人就说,只怕到今天还日日念叨呢。我这……”
大汉突然失声,急速别过脸去。婉儿自见他以来,无论受多大的折磨污辱,他始终静默自持,这还是头一回如此失态。
“五十年前?”狄仁杰默算了一下,“你家是府兵上户?令尊也是老兵?你说你认得去浅水原的路……莫非令尊曾经跟随太宗皇帝打江山?”
“没错,家父是个‘老元从’。”梁忠君苦笑,“我家在河东稷州,太宗皇帝打刘武周宋金刚那年,家父从军,跟着尉迟大将军到了秦王帐下。然后就是一年年出生入死哪,从山西打到洛阳,从虎牢关打到河北……先帝在汜水城下被围,家父跟在尉迟大将军马后冲进包围圈,救出秦王,腿上中了一箭。后来伤口流脓,那条腿砍了,拿着赏赐回乡,又有军功又有勋田,四里八乡谁不敬他。光宗耀祖一辈子,到老了,让我这个不肖子把脸面全败光……”
“贞观年间,朝廷着意抚恤奖励战功和伤亡烈士,所以军心安稳,将士奋发,战无不胜。”狄仁杰喟叹,“这些年么……”
“这些年,全不是那么回事了!太宗皇帝坐殿,朝廷还把大头兵当人看,打仗死了,有人送尸骨回乡,给好好安葬。你要立了功,朝廷追赠个官职,你兄弟儿子还能顶个出身,好啊……太宗刚驾崩那几年,长孙国舅当家,这些还都照原样办,后来就慢慢不行,打仗死了白死。别说吊慰给官,朝廷连发张纸通知家人都懒得发,谁家子弟当兵去了,再也问不着下落,家里只能当从来没这人!”
梁忠君越说越激动:“从前,只要随军渡辽海,去海东打一回仗,就给记一转勋官,显庆年以后,渡海多少次都没人给记勋,那不是白玩命么!州县发遣兵募,也不按老规矩,家有钱财、跟官府走动得勤的上户富户,一到点兵就东西藏避,轻松脱身。抓来当兵的都是下户穷人、老弱病残,练兵都练不成,还怎么打仗!勋田是早就不给了,我大阿兄用命挣回来的勋田,还一直悬在半空里呢!勋官也越来越不值钱,身带几转勋,照样被催租收税抓役,跟白丁没啥差别……老百姓咋可能还乐意打仗?宁可丢了田地跑出来浮浪,至少命还在呐……”
“所以你也是为此逃亡的?”阿浪问一句。梁忠君苦笑摇头:
“我倒是不一样。家父一辈子心心念念,要忠君报国,要马革裹尸。我弟兄三人,全都列上军书点兵,大阿兄还不到二十,就死在安市城下,二阿兄也是鬼门关里逃回来的人。我最小,阿爷最疼,供我读书练武,一心指望我能在军里搏个出身功名,当官做将军,光大梁家门户……本来也快了,刘老帅亲口应承过,班师回朝就保举我五品将军实职,我,唉……”
“你到底为什么逃亡?”狄仁杰追问,声音带了些威严,“梁忠君,你要想本官带你回京自首、为你求情美言,就得说实话。你的案子早上达天听,若再隐瞒,谁也救不得你。”
逃将嗒然若失,手捂着身上铁环伤口,盯着夜色出神半晌,缓缓道:
“我女人……病得要死了……”
“尊夫人?”狄仁杰不敢置信,“尊夫人是……哪家名门闺秀么?”
这语气,婉儿很熟悉。她也明白狄仁杰的意思:你放着大好前途不要,自甘堕落成逃犯,难道只是为了一个女人?那你妻子想必出身名门、家族势力雄厚、你不敢得罪岳家吧?
“狄公你这问话,跟当年的刘老帅一模一样。”梁忠君淡淡一笑,“可惜不是。拙荆和我同村,我两个自幼定亲,成婚以后,她给我生了一儿一女……我跟着英国公打高丽那年,儿子得天行死了。跟刘老帅平百济,收到家书,女人和闺女又都得重病,我向老帅请假回家,老帅说军情紧急呐,妇人家有什么要紧,就算病死了,我升官发财以后,要再娶五姓女都不难……呵呵……我那小闺女才六岁……”
婉儿也是头一回听他细说当年的逃亡原因,不禁问:“就是因为想回家看妻女,你才背军私逃了?那尊夫人后来怎么样?”
梁忠君摇摇头,眼神有点发直:
“我受命回辽东城去催粮,深冬冰天雪地,寒风一阵冷似一阵,眼瞅着又一场大雪要来。我就坐在营帐火堆旁边想啊,想这么冷的天气,我那阿柳能熬过来吗?我闺女呢?离家的时候,她搂着我脖子哭,不叫走,好说歹说,我许愿带个摩合罗回去给她,还是不肯放手……想着想着,鬼使神差一样,我就什么都不要了。把帐册一封,该交代的都交代好,穿衣裳牵马,趁着黑夜跑回国……一路躲躲藏藏,走了两个月才到家,刚进门,就让我阿爷拿棍子打出来……驿使比我跑得快,官府折冲的人早进家搜过几次,全村人都知道梁家老三背军逃亡了,阿爷几次气得厥过去……要不是追不上,他老人家得直接打死我。到最后我也没能见女人闺女一面,跑到村里亲戚家,亲戚也都只催我赶紧走,别连累家人,没谁肯告诉我阿柳娘俩怎么样了……”
客舍小院一时安静下来,但见月光如水,流萤飞舞。
“于是,你就为了儿女私情,以四曹参军职位背军逃亡。”打破沉默的是狄仁杰的肃穆语声,“想过此举对海东军心士气的打击吗?”
梁忠君苦笑着摇摇头:“狄公,我不知你官位是啥,想必你没去海东征战过,否则也不会这么说话。去过就知道了,这一战我军胜不了。”
“胜不了?”
“我不是说打不赢。只要开打,我军有备而战,那肯定能打赢,当地那些叛贼的战力,根本不堪一击……可你架不住没完没了打个不停哪!那地方离国太远了,说的话听不懂,百姓跟你也不是一条心,朝廷又拿不出什么收拢人心的办法,就每年从国内派兵过去打打打,什么时候是个头?刘老帅其实也跟我说过这话,安东都护府迟早得撤,就是当今皇帝不甘心,老想着要在功业上压过先帝一头,证明他不是太宗所说的无能之辈,才硬顶着不肯撤军撤镇……”
“好了。”狄仁杰及时喝止他再说下去,“不要再乱攀扯刘仁轨老将军,刘老帅的思虑判断,不是你们这等人可窥深浅的。就说你自己,你从家里被打出来后,为逃追捕,就一路向西浮浪,投到牧监里做工了吗?”
“不是,中间我又到处乱走了两年。”梁忠君苦笑,“从小家父天天给我们兄弟姐妹讲他跟从先帝作战的故事,哪年从啥地行军,在啥地扎营,跟谁打仗,打了几次,先帝怎么指挥,他们兵将怎么冲锋卖命,一遍又一遍,熟得不能再熟……我无处可去,又想弄清楚为啥会变成这样,我大唐天军为啥变成这样,从家父到我大阿兄再到我这逃兵,为啥变成这样,家里为啥变成这样……我就去了家父提到的那些地方,行军路也走过,战场也都去了,驻营地也去了,一路打猎帮工讨饭。浅水原这边,是最后到的。这边查逃兵不象中原查那边紧,又地大人少做工容易,我就留下了,再后来遇上七娘她们……”
他停嘴喘口气。婉儿已经听明白了,转头去看阿浪,年轻工匠目光闪烁,也盯着梁忠君沉思。
同样是浮浪逃亡人,这一个又是什么原因、背后有什么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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