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糖色的小粒,颗颗只有绿豆那么大,洒进汤水里能很快融化无踪。直接含进嘴里也不苦涩,还有丝丝甜意。
敏之很小心地伸出舌头,将掌心里的十几粒蜜丸表面都细细舔一遍。颗粒太小,他得留意,舌头别卷裹起一粒蜜丸吞进自己肚里,不然就麻烦大了。
谁知道上一次舔过这些“痴女娇”的人是谁?要是吃了下去,敏之就会疯狂地痴缠上那个人……至少阿婆是这么说的。
但敏之有所怀疑。十四五年前,也是在这间温香满床的卧室里,窗外风雪肆虐,帐边大铜炉炭火一明一灭,阿婆微笑着,自己先舔过一遍手心里的蜜丸,再让敏之全数吃了下去。之后……他是遂了阿婆的愿没错,但“痴缠”么……
他可从来没真心恋慕过那个鸡皮鹤发、满脸皱纹、满身臭气的老太婆。
敏之长开得很早。他和妹妹都象母亲家族这边的人,十三四岁就出落得眉目秀朗肌肤雪润,举止自有一番风流韵致。那时阿婆已决定将她三个女儿都送入宫中去邀宠——三姨郭夫人后来突然死了,逃过一劫——外孙女小贺兰也早早地“替天子养起来”。只剩下敏之……
“可惜是个男娃,可惜至尊不好龙阳,白费了这一副好皮囊。”他听阿婆如此对阿郭说过,当时还懵懵懂懂不其知意。
天子不好男色,荣国夫人武门杨氏却是好的。进贡不成,不妨留下自用。
“这和读书打仗一样,都得学,都得练。”床笫之间,六七十岁的老妇人谆谆告诫敏之,“你有本钱,天然俊美壮伟,可也得会用,会小意服侍人,才不枉生得这么好。你二姨父当今天子虽不爱龙阳,谁知道将来怎么样呢?有权有势的贵妇人也不少,你要是能侍候得她们开心,有多少好处……”
敏之就是这样被阿婆“练兵”练大的,什么花样都尝过了,也与众多老少妇女有过一夕之欢,甚至还奉命伺候过喜好男风、鞭下见血的贵人,身经百战。他早就不需借助药物或权势,只要是此道中人,眼风一扫,撩拨两句,男女通杀。
这“痴女娇”么,他也就用过一次。
用在了前准太子妃杨氏女身上。
几年前的事?阿婆还在,能为他撑起一片天,二姨和姨父都还宠着敏之,他自己也太年轻,太骄傲……一眼瞧上了杨家的小娘子,美貌自然足以让人神魂颠倒,但更吸引敏之的,还是她已经被确立为“皇太子妃”的身份。
太子李弘,那个从小孱弱无能的表弟,只因为是二姨亲生的长子,就命中注定要统治包括敏之在的所有人,要继承锦绣盛世万里江山……世上没有公平可言。
我抢不了你的江山,至少能抢你的女人。
那时他对“痴女娇”的效用还深信不疑。毕竟阿婆说过:“你以为你二姨、你娘、你妹子是怎么接连不断得宠的?对,她们生得美,可宫中美人成千上万,大唐这么多女人,哪可能其中最美的三个都生在我家?这‘痴女娇’啊,我是从我杨家一个老寡祖婆手里求来的方子,她说是从前隋宫里流出来的呢……我先给了你二姨,那时候她还在感业寺里……”
按照阿婆说的用法,敏之自己先舔过一遍药丸,又投在杨小娘子的汤水里,骗她喝了下去。当晚二人欢好时,那美人虽有推拒,却也没大反抗,敏之一度还以为她爱上自己了,就象别的妇人一样。
谁知第二日上午,趁人不留意,杨美人推开楼阁窗子,一头跳入楼下湖水中。
敏之打个寒噤。如此说来,“痴女娇”到底有用没用呢?
而且他这次想勾引来痴缠自己的,还是个十岁出头的小闺女,尚不懂人事……药量也不好掌握,多了怕她受不住,跟她大哥似的一命呜呼,少了又怕引不动她的春心……那小闺女眼下成天疯跑玩耍,有没有“春心”可引,都很成疑。
但他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敏之长声叹息,再次环顾这间阿婆生前一直居住的卧室,也是他从十三四岁到二十七八岁之间留宿最多的卧室。他从来都不喜欢阿婆焚的香,气息阴郁暗沉又甜腻幽凉,就象……又摸上了那布满老年斑点的松垮皮肤。
阿婆死后,他再也没进过这间卧室。今日是有目的而来,他斥退了所有随侍和守卫,自己一人在落满灰尘的床笫、茵褥、箱柜之间翻找,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
但只剩最后一小撮……而他找不到药方,也许阿婆死前烧掉了。
如果武家女人给当今天子下药的事传出去,那就是灭九族的灾祸,阿婆深知。成药不好判断性状功用,还容易搪塞,药方却是医人一看就懂的。
也就是说,敏之掌心里这十几粒“痴女娇”,可能是世上仅存的最后一批。如果试不成,那就……再没指望了。
坐倒在床榻上,敏之寻思,别的法子能不能达成同样目标?他知道和用过的助性药物其实不少……但那些只能让男男女女欲火焚身,并不能令对方渴慕特定的哪个人。
如果找个巫祝来作法呢?象明崇俨那种……
他没有时间了。他已经接到洛阳传敕,命他安排好太原王妃下葬事宜,即日动身回东都。据天后派来的人含糊暗示,这是因又有人把前太子李弘之死和敏之扯上了关系,还很严重,怕不能象上次一样轻易摆脱。
我得罪的人太多了,敏之绝望地想。因着杨氏准太子妃,他得罪了李弘兄弟。因在昭陵毒案中吵闹,他得罪了明崇俨、霍王、阎立本一党、长孙一族。还有平时轻浮勾搭、**人妻女、讥讽同僚朝臣……总共算下来,除了二姨夫妇,他都想不到宫中朝中还有谁会回护他。
倒有一堆人巴不得把所有坏事都扯到他头上,比如这莫明其妙的太子之死。
阿婆死了,他还能靠谁呢?
敏之垂头望着掌中十几粒“痴女娇”。如果他计策成功,二圣答应把太平公主下嫁给他,可能会继续庇护他这准女婿以及天后宗族的唯一香火。但那也意味着他很快要与小公主成婚,家里多了个比自己身份还贵重的女主人。
不管太平公主懂不懂人事,能不能圆房,他要再继续象如今一样花天酒地夜夜笙歌,就……很不方便了。
前天他还在家里享受了一回。太原王妃墓地择定,开工掘冢,预计再过几个月能把阿婆的棺材送过去安葬,本来也值得庆贺。他在长安的几个密友带着酒乐家妓上门,想想二圣太子诸王皇亲都在东都,留守的宰相和京兆尹大概不敢管他武家的闲事,敏之就留客作长夜之饮,天明拂晓,兴尽而散。
他也是闷得太久,为阿婆苫块居丧的守孝期,好象永远无穷无尽似的。可酒醒以后,东都来使进门,把敕牒传到他手里,他看了吓出一身汗。
居丧作乐挟妓饮酒,是个可大可小的罪过。平时一般没人过问,对景遇上事,翻腾出来,就是不孝大罪。太原王妃的葬礼基本也安排好了,但他实在不想再回洛阳去,在皇室夫妻母子之间搅和……
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敏之深深叹一口气,把舔过的“痴女娇”倒回原贮藏药包。药包也是阿婆旧日用过的,金线在红绢底上绣出一对鸳鸯图案,很俗……等一下。
他忽然又把药丸倒出来,再次数一数,十七粒。当年阿婆给他吃了多少粒呢?恍惚记得没这么多吧?也许……这些药可以分成两份,想法分给两个女人吃?
太平公主自然要喂一份,郭尚仪可办这事。另一份……
二姨夫大唐天皇病重到卧床难起,有多少年了呢?自妹妹死后,好象就没听说天子再纳新宠,大概那个打击过后他就不行了吧……这么算下来,二姨守活寡也好多年了?
敏之闭上眼睛,在脑内勾勒天后的容貌身体。他知道二姨年轻时非常美艳,就是如今,保养得当,妆容精妙,也不象个生过六胎的五十岁的女人。
他努力回忆二姨是否曾对自己露出过那方面的意思……在洛阳他生病时、受刑后,似乎有那么一点……该不会纯属他自作多情?
管他呢,试一试应该没坏处。敏之另找了张纸,包起一半药丸,另一半倒回绢囊,两包都贴身揣进自己怀里。拖延逃避没什么意思,这种事必须速战速决,趁着二圣还没拿定主意如何处置自己,先一步把药投下去。
否则,他恐怕连最后的机会都没有了。
心意已决,敏之走出阿婆卧室,唤人来准备行装坐骑,第二天就上路往东宫行去。
他赶在冬至大朝之前,进了洛阳城,回到自己的赐第周国公府。本打算好好沐浴休息一番,恢复自己平时光洁俊俏的模样,再去叩见二圣、找人办事。万万没想到,当晚郭尚仪就突然出现在他家里。
从上阳宫到洛阳宫城,再到周国公府,本有一条隐秘快捷的路径,原是天后命人传递消息物事用的。郭尚仪穿了一身袍袴宫人的粗绵袍,头罩风帽,亲自挎个包袱,扮成传话送物的低等户婢,这么混出了上阳宫,直到敏之屋里,一见面,先放声大哭。
敏之慌了手脚,忙上前搂抱安慰。郭尚仪哭一阵子,抽泣着道:
“事机败露,你我快走吧……这些是我攒下的金珠细软,你也收拾些容易带的。趁着二圣还没下令拿人,你我快点出城,远走高飞寻个偏僻地方,后半辈子做一对富家翁富家婆……”
她说着,一下子扯开手中包袱。使力太大了,哗啦一声,里面物事散滚满地,果然是些簪环首饰珠玉锦绣。她抹着眼泪弯腰去捡拾,敏之拦住她,并不关心这些,一迭声地问:
“什么事机败露?天后说什么了,把你吓成这样?你我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啊?”
郭尚仪细细道来,敏之才知道那查访使狄仁杰向前太子妃裴氏问了话,咬定她和武敏之二人因奸杀夫。她虽没提及郭尚仪,宫中却传说牵线拉纤的不作第二人想,估计这一次原荣国夫人府出来的人都要吃挂落,不死也得脱层皮。
可能是因为反复思量了太多,敏之居然沉住气,问郭尚仪:
“你还在太平公主宫里执事吗?天后有没有命你离宫待罪?有没有限制你出入?”
“今日还没,料想明日……”
“别料想,别自己吓自己。”敏之打断她,“你我都是天后娘家最亲近的人了,是她自己的脸面。平时小打小闹责骂惩戒,是给外人看的,能博取一个‘严管外戚’的好名声,堵那些大臣的嘴。真遇大事,天后绝不会轻易往自家人身上揽粪。再说裴妃那供述,根本没影子的事,我和她就不认识,更从来没独处过,怎么会有奸情?这又不难查清,狄仁杰只靠一个疯女人的话就想给我定罪,做梦呢……”
他短暂地想起杨氏女和她所化的水鬼,心里发一下虚,但马上抛开。郭尚仪却在他手臂里只是摇头:
“阿郎你不懂……就算这件事过去,新太子也……二郎他不会放过一个武家人,你我还是早点走吧,别再掺和宫里的事了……”
“二郎不会放过一个武家人?”武敏之听着有点好笑,“他自己也是天后的亲生儿子,怎么了,跟舅家有前世血仇么?是,四个皇子里,就属二郎最忤逆他娘,那母子两个成天斗得跟乌眼鸡似的,可也不至于要屠灭我们武家满门啊……”
郭尚仪长长吁出一口气,看着敏之的脸:
“你不知道。”
“什么?”敏之茫然。
女官挽一挽鬓边乱发,在敏之的**坐下。敏之也坐到她身边,一手搂上她腰,问:“又有什么事?”
郭尚仪低头,掐着手指计算一番,叹息:“也难怪,你那年只有六七岁,不会记得多少……我说的是新储君二郎出生那年,你能想起什么来吗?”
“想起什么?大唐第四代天子出生时的祥瑞异兆?”敏之冷嘲。
“唉……那年,是不是你母亲有好几个月都不在家?”郭尚仪问,“我虽后来才到你阿婆身边,却也听家里下人说过,韩国夫人足足有大半年,一直住在宫中。你妹妹哭着要娘,阿婆就带她进宫去看你母亲,却不肯把大娘子接回家……”
“那些年经常那样,我娘姐妹俩都在宫里侍奉嘛。”敏之一撇嘴,心下厌烦,不明白郭尚仪为什么突然提这些。她明明知道敏之不喜欢听人说他母妹的事。
郭尚仪瞧着他,轻声道:“那一年,二郎在宫里出生了……九个月之前,天后刚生了个公主……”
“对,二圣恩爱——”敏之突然住口。
郭尚仪抓紧了他的手:“先太子和天后的争斗,是亲生母子之间弄权,彼此有数,不会有太大祸殃。二郎和天后的争斗……会死很多人,很多很多人。我们早点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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