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半躺半靠在板壁上,听着**老人的呼吸渐渐平稳,自己也睡意朦胧,却没那么容易进入梦乡。
他没想到这么快就会和老恩相阎令公重逢。二人半个月前刚刚分别,分别地还离昭陵很近,就在陵园外面的醴泉阎氏别业。
狄仁杰从西北回京,半路途经醴泉,听说当朝宰相中书令阎立本正在自家别业里养病,特意去探望这位救命老恩人。七十多岁的老人正闲得慌,见了个可以陪他聊天的人就扯住不放。他也知道狄仁杰是去大理寺报到,不该耽搁日程,但第一借口天气不好路上难走,第二打算托“怀英贤侄”给他写墓志碑文,要交代平生得意事,一留再留。
“怀英你知道我正巧跟文皇帝是同年生么……呵呵呵,在隋我家就与皇室是通家之好,义宁年,高祖大武皇帝刚立唐王府,我和家兄就都是王府属臣啦。文皇帝那时候还是……敦煌公还是秦公还是赵公来着?我真是上年纪啦……文皇爱我的画儿,开了府,就把我要去挂个库真衔,我就在文皇帝身边,画了一辈子,到今五十多年了哟……”
老人就这么漫无边际地絮絮叨叨,东拉西扯整整三天,狄仁杰心里再急,也只能洗耳恭听着。雍州阎氏也是关陇贵家,与周隋唐三代皇室世世通婚,阎立本的生母就是北周武帝女清都公主,是太宗之母窦后的舅家表姐。他父亲阎毗、兄阎立德都以工技建筑见长,隋唐两朝都城、宫苑、山陵工程大多由他阎家人设计监造,包括太宗昭陵。
正是为了督造陵工方便,当年阎立德在陵园外置办了别业,如今成为其弟立本的养老退居之处。老人躺在后院寝堂的二楼上,卧床临窗,连绵阴雨之间,太阳偶尔露面天空放晴,窗外就能看到九嵕山的孤峭尖顶。
“十几年了……我阿兄逝世以后,朝廷赠吏部尚书、并州都督,赐陪葬昭陵……当然啦,天子早诏许过,我兄弟俩都在昭陵从葬园地里挖好墓室啦……不瞒你怀英说,我兄弟也是有点儿私心,先下手挑了好风水。我将来就躺在阿兄身边,九泉下朝奉先帝之余,兄弟两家还能在一起说说话,多乐呵……”
老人精神虽然还好,脸上身上却都瘦干了,牙齿掉光、长年胃腹疼痛,近年数次中风,看着确实已近油尽灯枯、沉疴难起,所以对着自己一手救护提拔的后辈,说什么都不大避忌。
他案头还放着十几只颜料碟子不让收起,所有画笔的笔尖却都干透,因为手指早僵硬得没法再执笔了。阎立本还是放不下画业,指挥着下人翻箱倒柜,给狄仁杰看自己的多年珍藏的旧稿。高祖、太宗、当今天子皇后、少年时的太子兄弟,李唐皇室四代人物皆跃然纸上,其中“太宗文皇帝御容写真”画卷尤其多而生动鲜明。
狄仁杰也看到了不少献马图、乘马图、骏马写真图,这不意外,世人皆知太宗皇帝一生爱马成痴,不但喜欢给骏马取美名、写赞语,还爱亲手**驯服烈马。载着他出生入死牺牲在战场上的“六骏”自是其中佼佼者。可惜当时狄仁杰万没料到“六骏”竟会神秘消失,否则那时他必会央求阎立本找出那六匹石马的图样,格外认真地端详打量。
发现六骏有变,他也想到了阎老相,心说老人家得知这消息,不定怎么伤心难过呢。结果比他预想得还要激烈,阎立本一听说此事,竟不顾衰老病体,亲自上山来北司马院现场验看,以及……嚎啕大哭。
当然,他不是自己爬上来的,老人家哪有这个体力。据陵上人说,早在太宗驾崩后,阎家兄弟在昭陵赶工,当今天子就特敕赐老兄弟俩都可乘步辇上下陵寝山路,以免误事延期。
阎立本在北司马门外下了步辇,踉跄进院,抚摸着石屏放声。狄仁杰抢着迎上去扶他,再三劝慰,又问:“令公瞧清楚了?是原石屏没错?”
“六骏”石雕虽然是工匠琢刻的,原图样出自阎立本之手,又是他全程监工,跟他亲手制成的没多大差别。老宰相泪水纵横,在空白石屏上下内外瞧了又瞧、摸了又摸,最终向狄仁杰点头,呜咽着确认“就是原物”。
这可算是板上钉钉的结论了。
随后另一位熟悉六骏的老人——昭陵令姬温也迎出来。他昨晚已痛哭自责过了,至今仍眼泡红肿脚步虚浮,踉跄到阎立本身边,还没开言,老宰相一眼瞧见他,立刻戟指开骂:
“姬思忠!你守陵守得好!往常嫌我老儿干涉陵署公务,天底下就你一人对先帝最忠心!如今可好,先帝连六骏都召走了,对你小子满意夸赞得很哪!”
姬温惨白着脸喃喃辩解,但基本没人能听清他在说什么。狄仁杰对这场面倒不惊异,他早听恩相对现昭陵令发过背后牢骚。
原因大致是姬温厌烦阎立本隔三岔五到陵署指手画脚——阎家兄弟虽然是这整个陵园的设计人,老宰相官爵又远高过一介小小陵令,从哪方面说都有资格教谕陵署事务,但姬温是现任该管官员,为人又“大有书痴子气”,跟阎老相争执过几次,双方不欢而散。这一二年,阎立本便很少进陵园来了。
他刚哭完六骏,此时又要开骂老对头,白发凌乱声泪俱下,年纪这么大,激动情绪太过危险。狄仁杰见势头不对,和李贤上去把二人劝开。
天色已晚,该进房休息了。狄仁杰见阎立本没带什么使唤人,便自请晚上与恩相同房照料,李贤并无异议,姬温却拭着脸向阎立本冷笑道:
“六骏有变,老相是一心一意归咎于我了?那也好,姬某本没打算还能挽回老相的偏见,只还有一桩事,贤昆仲要陪葬的那套汉漆——”
一句话没说完,阎立本神色一凛,立刻弯腰大咳。姬温也就势住嘴。
老宰相一边往宿室里走,一边招手示意姬温跟进门去,看架式二人是有私密话要谈。涉及阎家兄弟的“陪葬具”,狄仁杰犹豫了下,觉得自己别听为好。在门外立了片刻,李贤走后,武敏之却又过来,问:
“阎令公身子好些没?我有些话要当面问问老人家。”
他还是嘴角含笑,神情轻佻,狄仁杰看着有气,板脸回答:“此时不便,令公与姬陵令正在谈私事。”
“私事?”武敏之向门内探头,“陵上出了这么大祸,他二老还有心情谈私事?别是正窜供呢吧?”
这口气,是已经把两个老人都当作六骏失踪案的嫌犯来看待了。狄仁杰听闻越发不快。姬温也就算了,阎立本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宰相,又不常在陵上,他与这事有什么相干?
“周国公请自重。阎令公德高望重,年前致仕时,二圣均有手敕褒奖封赏,太子亲送出京。到如今四时八节,朝廷仍赏赍不绝。浪指阎令公涉案,周国公需得有证据!”
“哈?”武敏之笑了,“狄公对阎老相家事还真清楚,难怪一口一个‘恩相’!哦对了,狄公是科举出身,莫非当年考场上,阎老相正是取中狄公的座师?”
狄仁杰摇头:“并不是。周国公莫要乱猜嫌,令公于我有大恩,但绝非朋党之属。现已夜深,令公年老体弱,不能再熬辛苦,无论周国公有什么话要问,都先请回,待明日老人家歇足精神再说吧。”
武敏之哪里肯听,再争执几句,就伸手将狄仁杰挡住房门的胖大身子推开,大步进屋:
“打扰令公,只需回我几句话,敏之立时就走,不敢多耽搁!”
狄仁杰一个趔趄,又气又烦,却没法阻止武敏之闯门,只好紧跟他脚后进去。只见睡**,两个老人一坐一立,正在低声说话。站在床边的姬温脸带冷笑,将一物揣回怀里,阎立本怒道:
“……拿走就是!我老头子就不信谁拿它当一回事!”
狄仁杰留意到他衣襟上有些黑漆皮碎片,象刚掉落的。姬温哼一声,没再多话。武敏之也没耐心让他说话,直接插言:
“敢问令公,府上别业就在昭陵左近,敢问可也有霖雨浇坏的屋檩、冲塌的围墙?”
阎立本混浊的老眼瞥向皇后侄儿:“大概吧……老夫哪里管这些,只要我睡的屋子没倒……”
“府上既然也有塌败屋宇需要修缮,那敢问木料从何而来?”武敏之追问,“右武卫大将军权善才在长安皇城内外、昭陵兆域都宿卫多年,与阎老相交情很好吧?”
他这意思,权善才在昭陵伐树,是私送——或者卖给阎家修房子去了?
狄仁杰忍不住开口:“异想天开!阎令公满门贵盛,家私丰足,会贪这点小便宜而侵侮先帝陵寝?周国公越发没道理了!”
“当然不是令公起意,只怕是权某、范某有心巴结,无意之间陷令公于不义。时至此刻,令公本人都未必知晓此事。”武敏之含笑道,“上陵一半天来,敏之也没闲着,手下四处打听,颇听到了些有趣传言呢!”
阎立本虚弱地苦笑:“有心巴结……周国公太看得起老夫了……老夫如今无职无权,比一介白丁强不到哪去……巴结我,有什么好处……”
“令公太谦了。”武敏之摆手,“阎氏一族,世为陇西高门帝戚,如今朝中令公的子侄故吏还不知有多少,比如这位狄怀英狄寺丞,不就一口一个‘恩相’吗?更别说当今的太子家令、东宫大管家,那正是令公的亲侄儿哪,听说向来孝顺叔父,比父子也不差什么……”
太子家令阎庄,是阎立德之子、阎立本的侄儿,这一点狄仁杰倒也知道。之前阎立本曾提过一句,嘱咐他在长安如遇麻烦,可去找阎庄帮忙。“我家的下一辈,也就他靠得住,办事稳当些。我自己那些不成器的孽子,唉,也不必提了……”
此时武敏之提起阎庄,却明显是在含沙射影,甚至隐约把权善才伐柏案与东宫联系到了一起。阎立本还没听完,就急火攻心地咳嗽起来,狄仁杰赶紧上去拍抚。
烛光前黑影晃动,是姬温事不关已地漠然离开。武敏之却死赖着不肯走,眼见老宰相咳嗽成那样,脸上毫无怜悯同情,双臂横胸,专等回话。
“周国公,我等官卑职微,令公又已致仕,管不得你这位贵人。请自便,爱问什么问什么吧……”狄仁杰安抚下阎立本的咳嗽,“令公稍待,仁杰去去就回。”
他说着站起身来往门外走。武敏之果然叫住他:“狄寺丞要去哪里?”
“去请雍王来评评理。”狄仁杰冷冷回答,“雍王想必也还没睡,他深通经义、仁德怀惠,又是二圣爱子。仁杰请雍王过来,评一评周国公此举,是否正宣示了天子朝廷敬老尊贤、优待致仕前朝老臣之意。”
此刻北司马院内所有人,只有雍王李贤一个人爵阶高过周国公武敏之。更重要的是,他身边还有一群如狼似虎的卫士,而且不会太顾虑武敏之的外戚身份……估量之下,武敏之起身冷笑:
“算了吧,我替狄公省这一趟跑腿。雍王也累了,此刻怕是正让他那俊俏家僮服侍着安歇呢,狄公这一过去,也闹个猛撞,两下里不好。你们夜里慢慢商量供词,我明日再问。”
“还问什么……你明日去我院里查去,查出一根陵上的木料,就拆我阎立本的一根老骨头……相抵……如何?”老宰相喘吁吁地捶床怒骂。武敏之凤眼一棱,冷笑回嘴:
“木料扒了树皮以后,能看出是在哪里砍的才怪!令公这赌咒发誓倒是惠而不费,毫无风险!”
这人也不知是天生的阴损刻薄还是怎地,枉费他一副好皮囊好口齿……狄仁杰也憋着气,将武敏之送出门,回来又安慰阎立本一番,照顾老人家在**睡下,自己和衣倚在床边打盹。
门外人声渐静,北司马院里的人应该都睡下了。阎立本长吁短叹撸鼻涕擦眼泪地闹一阵,刚安静些,忽又压低了声音唤:“怀英?”
“令公?”
“武家人这是对着东宫去了……你看出来没?”
狄仁杰默然。他明白阎立本的言下之意,更清楚自己这位恩相的立场。在老人家看来,他狄仁杰理所当然也该是“东宫的人”吧。
“二圣常年驻东都,三省六部贤臣良佐大半随驾过去,长安太子这边缺人才呐。”之前在阎氏别业长谈时,老宰相看似随意地说过这话,“就连我这等混饭一辈子的庸碌老吏,望八十的人了,计日等死,太子还存着痴心,指望我养好病再回朝办事呢……太子啊,我老是担忧他,心肠太软。他将来可是要接大位的人啊……”
心肠太软,所以接大位做皇帝会有麻烦。口没遮拦的病退老相又扯了一堆话,转回正题告诉狄仁杰,近年辽东那边半岛生乱,当今第一名将宰相刘仁轨率军出征新罗去了。朝内其他宰相都要随驾去洛阳,长安无相决庶政,诸事不便。皇帝和太子商议着,打算命大理卿张文瓘加衔‘同中书门下三品’,入政事堂坐镇。
可张文瓘年纪也不小了,精力有限,行宰相职,就没法再兼顾大理寺司法事务。太子派人咨询阎立本,阎立本推荐了他狄仁杰,说是“当世少见的能干明断法官,多加历练,拜相亦指日可待。”
于是自己就从安西调回京师,连升数级进了大理寺……弄明白这番前因后果,狄仁杰倒犹豫起来。
可他无论如何不能拒绝阎立本。十年前他在汴州判佐任上,为同僚诬告,蹲了快两年牢狱,最后被河南道黜陟使、工部尚书阎立本巡视发现,一见惊其面相,再审还其清白,荐授并州都督府法曹,离开河南道是非窝。他欠着老宰相一条命呢。
“姬温这人本来就不地道,出了事,我怕他狗急逃墙投靠武家……你要小心呐,唉……”阎立本躺在漆黑一团的床榻上低叹,“流年不利,谁知道好些年前我阿兄一个念想,如今又成了他手里的把柄……”
狄仁杰想到那个“陪葬汉漆”的话,心知可能与阎氏兄弟造墓逾制越礼有关。阎立本不愿意细说,他也不便逼问,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慢慢都睡着了。第二日刚起来,狄仁杰就又听到一变:
那盗墓小贼阿浪,半夜从北司马院脱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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