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的儿子?周国公连这都知道?佩服佩服,某洗耳恭听。”
被死死捆了一夜,阿浪浑身骨头象锈住了。歪七扭八扯出来听武敏之得意嘲笑,他索性就势躺倒在地,只嘴上对答还不肯示弱。
“我一见你这小子,就觉得好生眼熟。”武敏之捏着阿浪下巴,审视他脸孔,“扮成贱民,把自己晒得黝黑,又故意弄一身风尘肮脏,以为这样就能瞒过你老子的熟人?可惜呀,他才死了十年!更好笑,你一个可能都没入籍的私生庶子,竟然跟你老子生得一模一样!”
阿浪扭一下脸,离开武敏之的手指,冷冷瞧他。情知皇后侄子是在胡说八道,他心里竟还是有些紧张。
“他老子是谁?”出声发问的是李贤。雍王已经穿好了一身祭服,只还没戴冠,他今日要去南坡献殿正式祭拜祖父祖母。
“二郎瞧瞧他这张脸,一点印象都没有?”武敏之问。见李贤摇头,年轻外戚微笑:
“我昨夜睡下以后,翻来覆去只是想,这小贼为什么要单身一人盗掘新城长公主墓,惹得先帝动了大气?新城长公主的家事,二郎是清楚的?”
李贤顿了下,板起脸:
“我二十一姑母生来命薄。她是皇祖太宗与文德太后的最幼女,生两岁,母后薨逝。许嫁前夫长孙诠,未成婚,太宗驾崩。出嫁数年,夫家谋反作乱,与前夫离异,改嫁韦氏,又数年暴死。至尊怜惜同母幼妹,命以皇后礼陪葬昭陵。”
“二郎说得是。敏之思量世间父母心意,总是偏疼最幼小可怜的儿女。新城长公主墓离山陵又近,先帝宠护,一见有人敢在她墓上动土,自然大发雷霆。”武敏之瞪一眼阿浪,“要是个无知蠢贼,为求财盗墓,那还罢了。这小贼却是有意要侮辱戮曝长公主棺骸!”
“什么?”李贤半信半疑,“你怎么知道?”
“就凭他这张脸啊!”武敏之又捏住阿浪下巴,“二郎方才也说了,二十一长公主改嫁韦氏以后,夫妻一直不和睦。十年以前,公主生病暴死,都说是因为驸马韦正矩侍疾无礼所致。主上亲审驸马,韦正矩不能自辩清白,赐死伏法。那韦正矩长什么模样,二郎还记得吗?”
李贤瞧着阿浪,犹豫地摇摇头。十年前,他大概不过十二三岁年纪。皇室姻亲极多,不经常来往的话,他哪里记得清那么多人长相。
“敏之却记得。”二十七八岁的周国公微笑,“韦正矩是彭城郡公庆嗣第八子,在京素以文采风流著名,交游广泛。他奉敕续娶新城长公主时,已经三十来岁啦,虽没正室,房中姬妾可不少,想必也有儿子了。我朝规矩,二郎也知道,公主出嫁开府,驸马的庶出儿女大都依祖父母别宅居住……这小子,只怕就是其中之一呢。”
“是吗?”李贤又看看阿浪,“你的意思,这小子是韦正矩的庶子?他发掘新城长公主墓,是为父报仇来了?”
“是也不是?”武敏之问阿浪,“我都猜出真相了,你小子还敢抵赖?”
阿浪吸一口气,微笑:
“小人也听说过京城韦家,是好荣耀的高门大族对吧?做他家的儿子,也不亏嘛!只要韦家肯认,孙阿浪改成韦阿浪也挺好,就这么定了吧!”
武敏之挥手给他一记耳光,阿浪身上绑缚甚紧,这回没法躲了。眼见逃不过一顿痛殴,幸好这时来人提醒雍王“祭时将至”,那群人都得动身去南坡献殿。临走前,武敏之还又撂下狠话:
“你真以为你不承认,我就查不出你本籍真身?你小子等着!”
看样子,这周国公是打定主意,要把“太宗降怒召走六骏”的责任全推到阿浪身上了。目前也没法,他只能老实呆着吃喝睡,默默等机会。
午后又过许久,门外声起,那群人又回到北司马院,还带来了别人。阿浪一见是自己的队头徐锄头,暗叫不妙。
这是条五十岁左右的魁梧大汉,世居本乡西页沟。朝廷择定营建昭陵后,他们全村人都被划为“陵户”,每年轮流上陵供奉、修葺、守视、扫除、栽植。因不用离家老远去番上做工或打仗,大部分陵户觉得还算便宜。这徐锄头有些声望,为人公平好义,他们那村的上陵役丁自发推他领头。
徐锄头虽然没捆手绑脚,却垂头丧气的,显然已经被问过话,知道了阿浪的所做所为。他是个老实人,不大会编谎,问上几句,就把实情一五一十倒出来:
“这小子是前年浮浪到村里的,因他嘴甜会说话,手脚灵便,干活也勤快,里正俺们几个一商量,给他补了手实……贵人恕罪,村里脱籍浮浪到外乡的人太多了,亏空着好多租税番役,缺丁男呐……也不只俺村,四里八乡都这么干……这小子跟着俺们干了两年,一直挺老实,真不知道他原来是个掘墓贼……”
他帮着“掘墓贼”冒籍上役,又带他进皇家陵园,无论如何也算个从犯,连带坐罪是跑不了的。阿浪心里颇为歉疚,低着头不敢看徐锄头眼睛。那中年官员狄仁杰又细问些话,与徐锄头对答之间,武敏之忽然冷笑起来:
“我就猜这小子身上还有别情。这是什么?”
他正在翻一个粗布包袱——阿浪认出是自己放在工棚里的随身什物,想是卫士去找徐锄头时顺手带了来——一扬手,举着个银片向众人晃**。
“是什么?”李贤问,从武敏之手中要来看,看完了皱着眉又递给狄仁杰。狄仁杰一眼认出:“这是西州一带通行的银钱嘛,这小子从哪里得的?”
那枚银钱与内地所使的开元通宝差不多大小,是用薄薄的银片剪成圆形,上面印了个戴冠卷须的人头戳记。阿浪都不记得这银钱是什么时候落在自己衣囊里的,他到昭陵以后翻检行李才发现。
这种银钱在玉门关以西的市面上极常见,说贵不贵,说贱不贱,在昭陵附近却没处使换。阿浪并没在意,随手丢在包袱里了。谁知道武敏之又翻出来,还大惊小怪的:
“这种波斯银钱,长安高门大族里才有收藏赏玩,你一个低贱工役,却是哪里得来?你抵死不认自己是韦家儿子,却把这宝贝偷藏在包袱里舍不得丢,倒也有趣!”
“哈,原来这玩意在长安那么珍贵?”阿浪惊奇,“早知道小人就从关外多换几袋子背进来,到京城一卖,敢自发达了!有这个,就是韦家儿子?那韦家养儿子还真便宜哈……啧,请大王做主吧,要是韦家不肯认我,那就治他们欺君之罪!”
“废话少说,这波斯银钱到底哪里来的?”李贤质问。
“小人浮浪四海,曾在西域商道上跟胡商走驼队,想是那时候收的工价,漏在包袱里了。”
李贤看了看狄仁杰,后者皱眉问:“你到过西域?那你说说,这一枚银钱能换多少通宝、多少绢帛?”
“这怎么说?那边城邦市镇多,一地跟一地兑价都不一样,哪怕在同一地,隔几天兑价都会变呢。”阿浪努力想想,“大前年吧,我记得在西州市面上,这一枚银钱约可换三十几文关内铜钱,四五尺绢,或者十几升粮?”
狄仁杰微微点头,向李贤道:“仁杰出使安西时,确在集镇上看到当地人多使这种银钱买卖货物,说是商胡从葱岭以西带来的,当年高昌国还遗留了不少。这小子说的物价也合实情,他到过西域无疑。”
“狄寺丞跟这小贼倒是挺投契嘛。”武敏之出言讥讽,“也算他没白救你一命。”
狄仁杰眉头一皱,捋须刚想说什么,忽听北司马门外人声又起,有人气喘吁吁跑进来:
“大王,阎老相上山来了!”
阎老相?这又是哪一个?
阿浪莫明其妙,却见李贤、武敏之、狄仁杰诸人都悚然变色,一齐丢下他快步迎出院门外。连徐锄头都倒吸一口气,左右看着廊下六屏喃喃:
“这事闹的,连阎老相都惊动了哇……真是,真是,怎么说好,那么大年纪的人……”
“阎老相是哪一位?”阿浪忍不住问。徐锄头瞪他:“还能是哪一位?阎立本嘛!跑了的六匹马,就是他画的!”
“啊?阎立本?”阿浪大惊,“他还活着呢?”
“……”
也不能怪他。之前他听人讲说“六骏”故事,语气都久远疏离得好象隔了几百年。反正他知道早在自己出生前,那些石人石马就立在这院里了。绘制这些图样的时候,阎立本已经是当时最著名的画师,年纪应该不小,又过了这么多年……老人家还挺长寿。
徐锄头又告诉他,阎立本后来做了十几年太平宰相,前些年病重退休致仕,就住在昭陵旁边的阎家别业里。他也是前朝就奉敕要陪葬的,这些年不断营建自家墓地,常进陵园来,上上下下对他都不陌生。
二人说着话,门外那一群人已簇拥着进院。阿浪踮起脚,想看看那位画师宰相长什么模样,但这时卫士受命过来把他和徐锄头带走关押。拉拉扯扯之间,阿浪只模糊看到一位干瘦老人扑到廊下,抚摸着精光石屏放声大哭。
可以理解吧,看到自己名满天下的心血大作忽然殒失,老人家不激动才怪,身子骨要是不太好,只怕这一关都难过去。阿浪默默想着,被卫士带回那关押他的小黑屋,吃饭睡觉,准备应付下一次提审。
他丢在工棚的包袱被找了出来,那倒没什么,里面除了那银钱只有些破衣烂衫,全丢光也不可惜。要紧的是他放在自己掘墓地点的那个……
唉,早知如此,他当时该多花心思把那个藏好。甚至开挖之前先寻个树洞塞进去?
也是瞎想。他怎么能预见到自己挖坑挖到半截,会遭雷劈然后被抓……
好吧,认真反省,雷劈是不是能说明他真的惹太宗皇帝动怒了?他该赶紧停止自己异想天开的行动,焚香谢罪求先帝谅恕?
就不。
“别动。”
一声极轻极轻如气流般的吹息,拂过他耳畔。阿浪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心里一惊,意识却仍未全清明。他手脚都还被绑着,也没法动,暂时没睁眼。
“去阎家……说你身份……”
这语音毫无实调,只由四面八方汇聚旋转而来的气流摩擦而出,在屋内此起彼伏的卫士鼾声中断断续续飘飘渺渺,几乎听不清楚。阿浪觉得这象是个男人的声音,多大年龄却听不出来,甚至是不是活人在说话,他都不确定。
手腕上的绳索弹动几下,然后松开了。一片寒凉蹭过他肌肤消失。
阿浪这才算完全清醒,但仍保持着闭眼蜷身的姿势没动,静静倾听身周声音。他是和三个看守他的卫士同睡在这间小耳室的地席上,昨夜卫士们还轮流值夜,今晚估计是太累,他细细听去,能分辨出三种不同的鼾声,三人都睡熟了。
他缓缓挣脱手上绑束,极慢极慢地开眼坐起身,又把身上其它绳索都解开。门洞开着,一眼望过去内外无人,他小心翼翼蹭到门边,探出半张脸瞧一眼,又立刻缩回身。
门外廊下躺满了人体,鼾声震天。
北司马院里房舍本来不多,这两天雍王使团及阎立本等都带了不少人住进来,有限的几间屋子只够给高官贵人睡,他们的卫士从人都得在廊下露宿。阿浪刚才那一眼是望向北司马门的,他估计自己要从这间耳房走大门出院,中途得穿过好几十人。
只要有一个没睡熟的,或者认真值夜的监视者看见他,喊一声,他又得被抓回来遭一顿毒打。此路不通。
话说回来,那方才是谁、如何瞒过了这么多双眼睛,偷溜进耳室来割断绳子放了他?
阿浪摇摇头,决定先不想这个了,目光却忍不住投向南方,隔着门洞屋壁,几乎都能看到户外巍峨俯压的九嵕山陵。
那个虚无飘渺、没什么感情却指点着他的男子声音啊……
沿廊下往南走不到十步,这排房子就到了尽头,山墙与北司马院的东围垣连接,一直迤逦向南,爬坡上去,围拢石刻长廊和正殿……围垣本来也不算高大难攀,如今霖雨坍塌,到处都是缺口,就更好偷爬出去了。
垣外是悬崖峭壁,本来算得天险。不过阿浪来过这里好几次,还在院内院外做过工,熟悉地势。今夜比昨夜星月光亮些,他眼力很好,足够看清路。
还有别的选择么?
打定主意,他轻手轻脚探出门洞,蹲下身子贴紧墙,慢慢迈过三四个睡着的男人,顺利走到东围垣下……真好,这一个大豁口,别说走个人出去,赶一辆驷马大车通行都不碍事。
可惜豁口外面就是万丈深渊。这一片坡地象是近期刚崩塌了,还侵蚀了一些院内的地面。阿浪再回头望一眼北司马院,看着那些长廊、石刻、水瓮、乱石木料堆、卧地人体的幢幢黑影,太好了,没有任何动静。
真象是先帝给整个院落都降了一层迷魂雾,护着他逃脱。
肩背那些有疤痕的地方又生异感,不象白日里那么疼痛了,酸麻微痒却一直钻进他骨髓里去。所以这是什么意思呢?
雷霆暴怒之后的……雨露润护?
阿浪摇摇头,刻意不去想了,翻墙出院,找着能落脚的窄隙,连滚带爬摸黑下山。他还记得那吹息指点他的话:“去阎家说你身份”,意思应该是让他去找老宰相阎立本求庇护。
也不是不行。算条退路吧。但是在那之前,阿浪还有更重要的事,得先去做。
他走了一大段陡坡小道,离北司马院够远后,便拐上盘山大路,加速奔往新城长公主墓上。他清楚记得自己掘坑的地点,自然也记得他把那物放在哪里了。只希望一日两夜之后,它还在原地,等着他去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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