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看过婉儿母亲的伤势后,阿浪确认,自己没法把她带走另行隐藏起来。
圆觉尼呼吸平稳脉象和缓,确实一时半刻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但她身上多处断骨,最怕颠簸挪动。丘神勣用大车把圆觉尼从石窟寺运到石塔寺,这一番劳碌没让她断气,算她命大。闯过了最凶险的一关,她如今已进入修复养伤期。
阿浪看过东宫医工开的药方,里面加了好些安神助眠的药物,难怪圆觉尼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这是对的,她醒着的话,断骨处的剧痛会令她不自觉地辗转反侧,骨头更难愈合。
圆觉尼之前本来就长期卧病,体质不佳,又遭此大难,能不能死里逃生,难说得很。阿浪觉得让她活下去的唯一办法就是别再移动她,让她安静地躺在这禅房里好好养伤,经心照顾饮食汤药,至少让她静养几个月,才能离开鬼门关。
所以他没法带走婉儿母亲,哪怕经过东宫允准也不行。
这意味着几个月内,他都没法实现自己计划,只能老老实实听从李贤使唤,以换取他命人妥善照顾圆觉尼……阿浪一想就烦,没法在这充满药味和血腥气的禅房里坐下去了。
他站起来,先看一眼智建。明崇俨的大弟子找了一卷芦席,把师父的尸身裹起来放到墙角,自己坐在尸身旁边,抱头不语,不言不动,整个人都僵死了似的。阿浪也懒得和他说话,一甩头出门,去找丘神勣。
圆觉尼是被丘神勣弄伤的。阿浪至少可以去踹他两脚出气。
丘神勣被反绑在中殿柱子上,叉开两腿靠坐着过了一夜,至今还在打盹。被阿浪一踹醒,听着斥骂,他竟笑起来:
“长孙浪,你这个傻小子!我勾结明崇俨的行径暴露,可能活不成了,你以为你能活?你以为你替东宫立了功,会有好报?”
“你少挑拨离间!”阿浪又踹他一脚。他杀明崇俨,本就是奉太子贤之命,有功无过。最多他杀得急了点、快了点……李贤总不至于要为明崇俨报仇,反过来再害他长孙浪?
“明崇俨是唯一能缓解天皇病痛的人,杀了他,也就等于谋害天皇。”丘神勣笑得幸灾乐祸,“太子才不肯背这不孝罪名,他必定会找个替死鬼,舍你其谁?再不然干脆杀人灭口,把今日石塔寺里所有人都一并做掉!你在东宫朝廷里也混不少时日了,这道理还想不通?”
“别人会不会被灭口,难说,反正你是活不成了。”阿浪瞪他。石塔寺这地方僻处野外,寺内都是东宫心腹,他杀明崇俨的消息,等闲传不出去。唯一靠不住的也就丘神勣这个叛徒了。
这酷吏倒也有点读人心思的能耐,瞧着他笑道:
“明崇俨死前曾说过,他自己这一世的生死,和你长孙浪、和昭陵六骏奇案勾连绞结紧密,不然他为什么这么着急慌忙的来给上官氏之母下药?你看,他的数算还挺准吧,虽然度劫是失败了……既然如此,你想他在宫内、在九仙阁会不会预先也撂了话?他师徒两三天没信儿,真没人找吗?再加上天后的耳目灵报,你杀明崇俨,能隐瞒多久?你指望太子庇护你多久?”
“那你呢?”阿浪讽刺,“你投向武后,在东宫作内奸,指望武家能庇护你多久?有本事,叫他们现在就来救你呀。”
想起“飒露紫”那雕砖上的牵马将军形象,他又加一句:“你背弃太宗皇帝嫡孙,转投个外姓妇人,令尊在天之灵,也应该挺高兴的哈?等你到了地下见着他老人家,他一定夸你是个孝子?”
丘神勣并无羞赧之色,坦然回应:“家父生前,自然效忠先帝万死不辞。可他老人家也教导过我们这些儿辈,良禽择木而栖,唐家有天命,生逢明主,当杀身以报。要是遇不上明主,也就罢了,保身安家要紧。丘某也懒得一味给先人贴金,家父官声并不怎么……你要拿这来指责我辱没家风,大可不必。”
他这一说,阿浪才想起他父亲丘行恭虽忠诚勇悍,后来声誉却颇为差劲。阿浪在禁军里听人背后说过许多丘行恭的残忍恶行,如代州都督刘兰成谋反被诛,丘行恭监刑时竟将其开膛破肚、割下心肝生吃掉,惹得太宗大怒责骂、将其免官。
这种事不止一次,丘行恭也屡次因此丢官。但太宗皇帝总是念着他在青城宫那一战中单骑救驾的功劳,免官不久又即起复,使丘行恭得以八十高寿善终。
又是外公“温柔慈悯”的一面了。阿浪不觉叹口气。当年外公连丘行恭这等狠恶浑人都能收拢得服服帖帖,他儿子也算学了些皮毛,到孙子李贤这一辈,就……
“给我松绑吧。”丘神勣低声道,“赵道生回东宫去请示了,对吧?等他回来,也就是你我的死期。趁还有机会,你我赶紧逃出这石塔寺是正经。你要是肯随我去见天后,我会大力举荐……”
白日做梦。阿浪嗤笑一声,转身走出中殿,却见室外已飘起雨丝。
秋雨连绵,到午后下得大了。赵道生一行赶着两辆带篷牛车回到石塔寺,阿浪见他钻出车外,随后又从车厢里钻出四名卫士,不觉一怔。
石塔寺里已有六名东宫派来的看守,再加上他和赵道生,对付丘神勣一人足够。昨夜赵道生一声令下,八人齐齐抽刀,丘神勣一看根本没反抗,举双手投降受缚。
赵道生又从东宫带这么多人手来干什么?
阿浪心生警惕,只站在中殿台阶上,向赵道生点点头,没走近搭话。赵道生也只向他遥遥行个叉手礼,带着一群卫士走向后院禅房。
不妙。他们要去搬运明崇俨的尸体倒罢了,如果乱动圆觉尼,那可不行。阿浪跟着他们也走向禅房,只见赵道生推开房门抽刀进去,紧接着,智建一声嘶叫,戛然气绝。
“干脆杀人灭口,把今日石塔寺里所有人都一并做掉……”
阿浪抽出腰间长刀,果见赵道生提着犹在滴血的刀走出房门,挥手示意十名东宫卫士包围阿浪,步步紧逼过来。
“赵供奉,你要做什么?”阿浪沉着脸问。赵道生的俊秀面孔上居然还闪过一丝歉意:
“长孙郎恕罪,你我并无恩怨过节。道生奉太子令,别无他法。”
阿浪看看身周,十名持刀卫士堵住了院墙及门口方向,他要硬往外闯,绝对闯不出去。以一敌十一,他刀法也没那么高明,想都不用想。
脚跟一顿,阿浪突然回头疾奔,冲进中殿门。丘神勣还被绑在柱子上,他不暇思索也来不及说话,长刀一挥,割断绳索。
这当下也不必再多说什么,听着殿外追来的脚步声、呐喊声,丘神勣自然明白。他还给了阿浪一个讽刺的微笑,挣脱绳索站起身。
但昨夜阿浪他们绑缚丘神勣时,将他身上所有兵器都搜走了,如今他手无寸铁。这世家武官身高力壮,武艺尚可,左右一看,抢上去抓住佛像前的供案。
几个卫士已追进殿门,丘神勣抡起供案向他们挥去,案上供佛的香炉烛台等器具飞起来劈头砸到,哎哟声不绝。
供案后的佛像是弥勒像,虽残旧缺损,倒还高大,头顶离屋顶很近。阿浪心生一计,趁着几名卫士被丘神勣砸得倒退出门,回头招呼“快上房”,自己当先三步并作两步蹿上莲花座。
他踩着弥勒像的手肘、肩膀、头顶够到屋瓦,一挥手打破个大洞,猱身钻出去,站上中殿屋顶。丘神勣没他这么灵活敏捷,跟着阿浪踩上弥勒像头顶时,一只脚已被追上的卫士抓住。他用力一蹬,阿浪在屋顶上伸手扯他,两下借力,丘神勣也呼一下蹿出破洞。
这倒解决了丘神勣没兵器的麻烦。他抓起屋瓦向下丢,先击退殿内那几个卫士。阿浪执刀守着洞口,白刃晃眼,谁敢爬高靠近就一刀劈下。试过几次后,东宫卫士放弃了从殿内追上屋顶的企图,都撤到殿外,呐喊着包围了屋顶。
“打弹射箭的准头怎么样?”阿浪问。丘神勣冷声回:“还行,从小玩惯。”
他二人揭取屋瓦,居高临下击打赵道生一众东宫卫士,虽然打不死人,东宫人众却也只能闪避无法还手,没过一会儿个个鼻青脸肿头破血流。阿浪瞧得解气,正在开心,却听丘神勣低声提醒:
“赶紧想法出去……后房有弓箭。”
是了,这队东宫卫士原本是由他统领来此的,带了什么兵器他清楚。如今赵道生等人一时还没想起来去取弓箭,等想起来了,他们在房顶上就会变成活靶子。
阿浪抬头向寺院大门望过去。隔了个大院子,离得很远,直接从屋顶冲出寺门没可能。寺门内拴系着几匹马和三辆牛车,是东宫的人两度前来时所乘,看守人只有那老僧如空。
“得抢马。”阿浪指给丘神勣看,后者点点头又摇摇头:“太远了。”
阿浪再看看自己所在的中殿屋顶斜坡角度、最近的院墙距离,心下有了计较。他低声指挥丘神勣:“你多捡点瓦片,快点打,照准赵道生使劲打,我趁机冲到前院去抢马,再回来接应你。”
“叫我吸引他们注意,好让你先溜?”丘神勣冷笑,“你当我多蠢?”
“那你我就死一起好了。”阿浪瞪他。此时忽听地上赵道生高叫:“对对对!你快去把弓箭都搬来!”
低头一看,一个昨日跟随丘神勣在此的卫士从赵道生身边跑开,想是他也记起后房里有弓箭,刚向赵道生说了。阿浪又瞪丘神勣一眼,丘神勣再犹豫片刻,俯身一口气拾起好些瓦片,狂风骤雨般向赵道生方向砸去。
趁着院里人大多都眼看着丘神勣闪避格档,阿浪溜到离院墙最近的屋檐处,提足力气纵身一跃,扑向下方的夯土墙。
雨天墙头湿滑,他也没指望能立足站住,四肢大开着在空中滑行过去,整个人攀挂到墙上,迅速爬立起身。早有人看到他跳下了屋顶,呐喊着跑过来截击,阿浪挥刀在前方开路,提一口气,沿着墙头奔向前院。
拦截他的东宫卫士只能在墙下跟着跑,挥刀努力砍他腿脚。阿浪边跑边闪挡,一溜烟蹿到前院系马处,并没下地,直接从墙头扑到一匹马的鞍上。
那马惊嘶踢腾,阿浪稳稳坐在鞍上,挥刀砍断系索,又砍断了身边另一匹马的笼索,抓住二马缰绳,回头望一眼后院中殿。
丘神勣还在屋顶上丢瓦片。地下卫士已约有一半追向了阿浪。他是就此冲出寺外快跑,还是……回去接应那酷吏?
阿浪只犹豫一瞬,就调转马头冲向中殿。他并不喜欢丘神勣,那酷吏死了活该。但今天的事,应该让人能传播出去。最好是他活着传这闲话,实在不行,就丘神勣来。
他骑在马上,手上还牵着另一匹,催动双马八蹄,直冲着几名卫士撞击践踏。那几人也不傻,忙不迭赶紧躲闪。阿浪一口气冲到佛殿屋檐下,一边挥刀护马,一边大叫:“快跳下来!”
丘神勣居高临下,看得比他更清楚,早跑到合适地方等着。坐骑跑来,他涌身跳落,稳稳着鞍。阿浪挥刀开路,双马联鏕向寺外冲出。
飚地一声,一枝长箭擦过阿浪耳畔。
赵道生他们终于把弓箭拿过来,且拧上弦可以射击了。这可不妙。阿浪与丘神勣对视一眼,心有默契,冲出寺门后便分头逃跑,一向南一向北,先把追兵分散开再说。
就算散开,一人跑五人追,追兵还有弓箭,也不是能正面迎击的实力对比。阿浪依稀记得来时到石塔寺的路径,顶风冒雨纵马过河,刚爬上河岸,右肩一痛,又一支箭飞过。
这一箭射得比较准,箭头划开了他右肩衣服和皮肉,留下一道既大又深的伤口,鲜血狂涌。阿浪骂了一声,伸手按住伤口,尽量止血,双腿夹紧马腹催奔,丝毫不敢停留。
雨还在下,越下越大。他身上衣服早湿透了,寒冷彻骨,右肩伤口开始是火辣辣的疼痛,后来渐渐麻木肿胀,变成了钝痛,整条右臂都有抬不起来的迹象。阿浪懂些外伤医术,知道这情形不好。等到他额头也开始钝痛、鼻塞发抖,一摸脸颊滚烫,更是心惊。
道路泥泞,马蹄印新鲜好认。阿浪几次觉得已经甩开了追兵,没多久却又听到身后响起蹄声。他拼命打马,**坐骑已口吐白沫,眼看着要不行了。
前方阴郁灰霾的半空中,隐约浮出一条平直黑线。阿浪的脑筋也似转不动了,想半天才想起来,那是洛阳城墙。
他下意识地打马往城内长孙宅方向跑……可他现今这鬼模样,怕是进不了城门,而且谁知道东宫有没有密令各城门守卫捉拿他……
一声悲嘶,坐骑倒地,连带着阿浪也滚倒在地,头脸身上沾满泥水。他滚了几圈爬起来,手脚并用爬进路边树丛,先撕衣襟裹上肩头伤口,又向东爬去,尽量离官道远远的。
雨天暮色沉落极快,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四下全黑了。阿浪躲在荒草树丛里,屏息凝神听了半晌,确认没人靠近。可他自己也浑身瘫软无力,又冷又饿,还发着烧,肩上带伤。如果这么在雨夜里淋一宿,明天只会更糟。
我得回家,他想。狄公在家,他能救我……他还不知道明崇俨被我杀了,太子没必要把他也灭口……就算东宫袭查了那宅子,狄公也有办法……
洛阳子城北外墙有一段年久失修、比较低矮、容易攀爬,阿浪身强体健时曾多次从那里犯夜出入。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拖着伤病之体,又从那段残墙爬进城,一路躲着金吾巡街队伍进了承福坊。
走到他曾藏马砖的荒园之外,他再也挪不动身体,靠在园墙上只是喘息,浑身发抖,两条腿象汤饼捏成的。
雨还在下,打在滚烫的脸上,已没什么知觉。他离自己家门只有十几步远了,可真的再也动弹不得。
天地万物一片漆黑,阿浪连掀开眼皮的力气都没了。他的意识缩成针尖大小的一点,飘飘****,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耳边有个模糊喑哑的声音:
“阿昂……”
有声音,也有了点热气。似乎一个人正把他抱在怀里摇动,耳边有湿湿热热的喘息,那不似人话的咕哝还在继续:
“阿昂……阿昂……”
这是在叫“阿浪”,他忽然明白过来。声线有点点熟悉,这手臂和怀抱、这身体的气味,也激活了他心内最深处的记忆。
正抱着他的,是他的亲人。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