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二年哪,刘可汗跟宋大帅从北边带兵下来,仗着有突厥狼崽子撑腰,那个横行霸道哟……也就一两个月,占了太原,又往南打,俺们文水这里,雀鼠谷北边这一大片地方,差不多全给他家占了。唐家的皇帝,当时是高祖,派了好几个将军来打,不行,挡不住哟,还祸害老百姓……”
温煦的冬日暖阳之下,八旬白发老人躺靠在大绳**,裹着衾被絮絮叨叨。阿浪虽不耐烦,却怕打断武士棱思路,漏掉要紧细情,只能洗耳恭听,关键处还得陪着哼哼哈哈咦咦啊啊。
“那年年底,也是现在这时节,唐家忽然派人来了。你猜来的是谁?就是现武皇后她阿耶,武士矱嘛……俺两个算起来是同族兄弟,其实也不太熟,阿矱早早出去做木头生意。俺们这西边山里出好木头,太原城的达官贵人都爱,杨家天子修好多离宫,也要木头……阿矱人聪明,老早就发财了,一家子搬到太原去住,又结识高祖皇帝父子两个,跟着他们起兵打天下……那年冬天,阿矱忽然找了俺们来,四里八乡的大户乡老一家家走遍,就为了要粮食……咳咳咳……”
阿浪边听边琢磨老人这堆话,大意是武德二年年底,先帝……唐秦王出征河东,驻营柏壁之后,派遣武士矱等山西本乡人,到各自原籍老家一带征收军粮。他记得史书上也有这一段,身边正好带着那个包袱,找出来书卷打开看:
“……时河东州县,俘掠之馀,未有仓廪,人情恇扰,聚入城堡,征敛无所得,军中乏食。今上发教谕民,民闻秦王为帅而来,莫不归附,自近及远,至者日多,然后渐收其粮食,军食以充……”
他把这些话用口语向武士棱讲了,老人听罢只是呵呵地笑:
“这说的是河东那边吧,雀鼠谷南边一片,什么样俺不知道。北边俺们这一带,早早被刘可汗家占了,也有几个州县城堡坚守着不投降,只能等唐家大军来救。不过呢,象武士矱那样,带人翻山越岭往北边来,劝俺们出人出粮去归附秦王的使者,倒是有,还不止他一路……阿矱会说话,跟俺们一通讲他唐家怎么能打仗,怎么爱民,不欺负骚扰百姓,投了唐的将来都能做大官,封妻荫子……”
“所以你们就信了?”阿浪问。
“不信。”武士棱摇头,“俺们家里人都快饿死啦……那之前,高祖那个败家儿子啥王坐镇太原,就让手下人抢了粮……他给打跑,高祖派个宰相来,挡不住定杨军,光会四处派兵拆百姓房子,逼着俺们躲进州县城堡,带不走的粮食家具全烧光……宰相又给打跑,刘可汗宋大帅的兵过来,照样抢粮拉人当兵……再然后才是武士矱来,还一样要人要粮。你就说说,一半年,割韭菜似的割三四茬,他就嘴上说出花来,谁还能信他?”
“那老丈你怎么后来又给秦王送粮去了?”阿浪疑惑。
“阿矱带着兵呐!”老人答得干脆,“他先回乡,说动了不少愿意跟他投唐的后生,又发弓刀,领一群壮汉到各村,劝俺们送粮……反正是啊,就两条路,要么俺们翻山送粮去,阿矱说领个状子,等仗打完了,唐家的官府回来,将来凭状子,去官仓领粮食,送多少就能领多少……要么就他们挨家找粮食,运走送军,敢拦的就试试……这么着,俺们一合计,前面那条还是个道,好歹能剩个念想嘛……”
阿浪听傻了:“那个……不就是抢粮吗?”
“呵呵呵呵。”武士棱抚须大笑,“可不就是么!乱世呐,乱世人不如狗,年年这样,谁家军将来了,都是一通抢呐……要比起来,唐家的高祖皇帝父子两个,在俺乡这边,还真算名声好的啦……”
“派人抢粮,还名声好?”阿浪还是想不通。
“是呢。高祖太宗皇帝爷俩,前隋就在这一带剿匪,到过好多乡里村里,也救过不少人……后来太原起兵,大军南下去关中,路上军纪也好,老百姓都说李家皇帝仁义……这边的世家大户,姓温的,姓薛的,姓柳的,姓裴的,头面人都跟唐军走啦,所以后来又打仗呐,秦王派了好些本乡人回来,要兵要粮要消息军报,都比别家容易……”
当然也包括你们姓武的……武皇后的过世老父亲,就是凭这些功劳当上开国功臣的嘛……阿浪想着,还是对“抢粮”耿耿于怀,又问:
“那老丈你送了粮,拿了那个状子回家,后来去官仓领回粮食来了吗?”
“那个啊……也能说有,也能说没……”
“怎么讲?”
“秦王领兵把宋大帅撵跑以后呢,唐家官府回来,俺们拿状子去找过。当官的把俺们带到城里官仓,叫俺们自己瞧,仓里空空的,啥都没啦……后来朝廷下圣旨,说这些粮食,能折准将来的租税,就是从俺们该给官府里交的田租里扣减,那也成吧……可是武德三年四年呢,又有恩诏,整个山西河东因为那一仗打得苦,当年租庸调全免,有状子没状子的,都不用交粮,你说说这事……俺们送了军粮的,去县里找过,后来又说往后推,等该交租了再折减……然后突厥人又下来啦,年年秋天都一边收庄稼一边防狼军,粮食怎么调集扣转,俺也记不清,太麻烦啦……”
老人讲得还算清楚,但口齿漏风,方音又重,阿浪很费力地听了半天,总结:
“就是老丈你们送军粮拿的状子有用,官府也认,但是没一开始许诺你们的那么有用,对吧?最后全算下来,你们还是……吃亏了?”
“嗯……咳。”武士棱叹一口气,“当年俺们一块送军粮的,有几个想法和你一样,认死理。年年找,年年闹,咽不下这口气,最后都没活多久,气死了嘛……何苦呢……武德三年秦王打完那一仗,俺们文水这边没再遭过汉兵,就只年年秋天防狼……秦王一登基哪,卫公英公那些大将军从太原往北出关,连突厥可汗都给抓回来了,从那以后,狼军再也没来过。太平几十年,干啥不好,还闹那点子粮食……”
这种稀里糊涂得过且过最好的道理,阿浪能解得,有时候也认同。但是吧……史书上绝对不会记载这些。
他又低头看看纸上字迹,“渐收其粮食军食以充”,不禁一笑。成吧,也不算说假话,至少没写山西百姓是心甘情愿踊跃献粮……
收起手中书卷,阿浪重拾原来的问题:“你老人家在柏壁大营里看见的特别希罕的物事,觉得太宗皇帝是靠那个打下江山的,到底是啥?”
“唔?”老年人忘性大,武士棱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方才有这么一说,“哎,柏壁大营里啊……当年俺一上山进去,就觉得挺……震动的那个……到今还记得……”
“对对对,是什么?”阿浪忙问。
“就是营里到处都……整整齐齐,干啥都有条理那样……”
“啊?”阿浪没懂,“什么物事整整齐齐?还是将士站岗整整齐齐?谁穿戴得整整齐齐?”
“所有,所有都整齐。”武士棱挥舞一只细瘦衰迈的手臂,“所有呐,你能看见的,人也好,军帐也好,旗子,兵器,卫士绕着圈巡逻……粮草垛,办差记账的人,旁边一摞一摞的纸卷子,打的勾画的圈,他们说的话,你问啥,人家都回复得明白,那时候就觉得……唉,这才有个能打胜仗的样子嘛。”
“也就是……秦王的军纪好?”阿浪一阵失望。这对他找寻“特勤骠”马砖能有什么帮助?
“嗯……军纪好吧,也就是上下严明,不骚扰老百姓,秦王那营里,有股子劲……俺也说不上来。”
老人向后一靠,躺在绳床里眯眼细想半天,才又试着解释:
“就是吧,俺们一群啥也不懂的穷汉去了,到山下遇上唐兵,一问干啥的,知道送粮,有武士矱写的纸条子,马上有人带俺们去交粮领状子……也不刁难,也不欺负人,也不拖着,谁该干啥,他们都知道,干脆利索得很……俺们在营里住了一夜,拿了状子和回程的口粮,看俺们衣裳又薄又破,军需官还额外给了一匹绢,第二天一早,就打发俺们上路回家啦……”
武士棱喃喃说着,深深叹一口气:“娃啊,你知道吗,那时候啊,俺们最担心的都不是粮食,是人呐……听说过好多次,送粮啥的到了军营,军官一翻脸,人也留下逼着当兵,丢在家里的老小就只能饿死了……就算不强留你,耽搁好些天,寒冬腊月,家里没个男人,又是乱世,出啥岔子都得死一家子呐……所以那一回,来去那么爽利,别的不说,俺就觉得啊,秦王那是个真龙天子的架式,能坐稳江山……”
“嗯……整整齐齐,干脆利索。”阿浪重复他的话,还是茫然。
老人只跟柏壁大营里负责军需粮草的人打过交道,所以对他们“办事有条理”印象最深。阿浪又问他,见没见过秦王的坐骑,或者唐军的马队,答曰不记得了,应该没见。
阿浪还在苦思有什么该问到的,武士棱这时主动问他:“长孙使君哪,你离了这里,是要回京城去见天子皇后吧?”
“是。”阿浪觉得没必要和老人提萧嗣业、突厥盐及六骏马砖相关的事。
“那你走的时候,能带上山山他弟么?”老人又问,“真真今年满十八了,是个老实娃,不象他哥那么聪明活络,可也心里有算计。他早和我说过,不想在家里种田织绤,也想出去当兵,去找他大哥……前几年他太小,他娘不肯放,要是跟着你们一起走,应该没事……”
阿浪一愣。武士棱至今不知道爱孙武敬山被杀的事,还想着让另一个孙子也步兄后尘……他们的母亲却知道真相,应该是打死也不同意的。
“才十八,中男而已,还不到点兵番上的年纪吧?”阿浪委宛拒绝,“他阿耶既然不在了,你老人家年纪又大,让他在家多陪陪阿翁和寡母不好?京城可不是什么良善地方……”
老人摇头:“不瞒你使君,我那几个儿子,都不是肯尽力照顾侄儿的厚道人……这是我在,他们还不敢闹,等我这老背晦的一咽气,真真和他娘他妹,留在这宅子里,只有受气的份了……唉,山山好久不来信,也不知怎么样。再说,好好的后生家,不出去开开眼,一辈子种地,算什么本事?我是个残废,没法子,象阿矱那样当大官,尽享荣华富贵,生个闺女当皇后,跟天子坐堂比肩,才活得痛快呢,老家人谁不羡慕他……”
武士棱又唠叨许久,执意要阿浪把小孙子武敬真也带去京城做卫士。阿浪推托不得,只好让他先和武敬真自己及寡母商议。那母子俩应该都知道武敬山的下场,能打消固执老人的念头吧。
聊到傍晚,天气转冷,阿浪帮着武家人把老人扶回后堂休息。梁忠君一行人也回来了,拉阿浪到僻静处,跟他说了两件事:
第一,自四年前那几个突厥人死于蓝毒盐之后,文水这里再没出过有人被毒死后全身发青蓝色的异事。他们几人多方打听,应该可信。
第二,文水这里确实有个“私马市”,很多人都知道,也向他们指出了几家生意人和交易地点。但梁忠君几人打着西北牧监做羊马生意的幌子,操着切口,找过去询问查看,却没人承认。相关人等都警醒得很,那些圈栏里也是空的,找不着什么有力证据。
“你觉得是怎么回事?”阿浪问他。梁忠君很肯定地说:“有人通风报信,叫私马市上往来的人都收了买卖,防着外人,咬死不认。”
“不是齐县令,就是武家的人。”阿浪恍然。梁忠君点点头:“也许是他们两下勾结,一起联手做的。”
阿浪顿时后悔,他还是办差没经验,不该一到文水就去县衙找官吏,还亮明敕使身份,当面查问私马市,完全没料到当地官商勾结的可能……要是阎庄或者狄仁杰在,他们都在官场打滚几十年,应该会早早警告阻止他。
“我们应该到了文水先私访,拿到证据了,再去找县令……如今怎么办?”他捏着头问梁忠君,“我们一共就这几个人,还人生地不熟的,这里谁肯跟我们说实话呢……哎?”
他先是想到了武士棱,老人今日跟他说了不少心里话,情真意切,他听得出来。但他要再去问私马市的事,涉及他的儿孙,武士棱就未必肯那么坦白了。而且老人年纪又太大,审案子得去太原甚至东西两京,武士棱作为证人可受不起那个罪……但,老人不是主动提出给阿浪一个武家人,和他一起上京去?
阿浪几乎跳起来。武敬真虽然是个才十八岁的年轻后生,未必深知私马市内情,但他兄长生前与那帮人纠葛甚多,看样子他叔父也有参与,而且他还和叔父们不大和睦,想必揭发起来顾忌也少……
他向梁忠君说了武敬真的事,顺带又讲了今日和武士棱的聊天。说到自己曾寄予厚望的“河东之战的取胜关键”,却是“整整齐齐、干脆利索”,阿浪不禁沮丧。
梁忠君却听得津津有味。他曾任刘仁轨老元帅部下的仓曹参军,筹划运粮等务正是他的本职,“太宗皇帝当年的筹粮法”不用说对他更有别一番吸引力。
“其实武老翁也没说错,很多时候啊,军纪严明、上下整肃、各人办事有条理、一呼百应、如臂指使,比兵多马壮、刀利甲坚还有用。”他告诉阿浪,“我在海东军中,和刘老帅谈论先帝战史,老帅也说,河东之战,我军的战力明显提升了一大截。之前在浅水原那边,先帝坐在大营里,看着薛仁果家骑兵在自己鼻子底下纵横穿插,追不上拦不住,毫无办法。到了河东柏壁这边,先帝已经能自己带着强悍骑兵在战场上纵横穿插,任意截击,想打谁就打谁,连尉迟敬德大将军都是秦王的手下败将……”
“你等等。”阿浪叫停,“这话我听着有点熟……以前谁也说过似的。战力提升是吧?就是把薛家的骑兵弄到自己麾下了嘛,应该挺简单?”
“怎么会简单?”梁忠君笑了,“你没在军中呆过,难怪会这么想。几支来源不同、兵种不同的人马合一起作战,麻烦多着呢!再说,武老丈看到的‘军纪严明’,也不是‘骑兵多了能打了’,那还涉及整编操练一堆细务。先帝肯定是好好下过几个月功夫,耐心练兵,才能把我军战力提升得那么显眼……”
“你的意思,秦王来山西打仗之前,先抽出几个月练兵是吧?”阿浪抓着头,眼前忽然闪过画上“特勤骠”那慢步徐行的悠闲姿态,不由得全身一震。
“阿兄,秦王那次练兵,是在哪里?”他问梁忠君。海东逃将思索:“印象不深,记得好似在哪座行宫似的……”
阿浪一拍脑袋,又从那个包袱里拿出史书,梁忠君也帮着查找。“秦王出讨刘武周”是武德二年十月的事,他们从那个时间往前翻,一直翻到武德二年正月,几行字终于出现在纸卷上:
“……拜右武候大将军、太尉、使持节、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诏蒲、陕、河北诸总管兵皆受其节度。二年正月,命秦王镇长春宫,进拜左武候大将军、凉州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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