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你怎么看?”
这一道沉稳语声钻进狄仁杰耳中时,他正在走神发呆。
万万不该。他有罪。
狄仁杰,字怀英,并州太原人,年四十五,今夏刚自都督府法曹升任大理丞,不过是个从六品浊员。大理寺丞共六人,职管“分判寺事、正刑轻重”,每天舒舒服服坐在官廨堂屋里,各自埋首勾检公文卷宗就行了,风吹不着,日晒不焦,雨淋不湿——
到长安的上任路上,狄仁杰一直抱有这样的幻想。
今日才是他到任第二天,长安城哪边是北都还没认清,怎么就忽然一下子身在大明宫紫宸殿,面叩天子了呢?
然后还在皇帝忽然指名道姓垂询他意见的时候……走神了。
这当然得怪天气不好。
今夏关中异常多雨,此刻户外也是阴云密布、檐垂水帘。紫宸殿虽然地势高爽长窗洞开,室内依然昏暗。御幄台级上下和堂柱边点起立灯,一团团大小不等的光晕在殿内摇曳,清楚地分割开明亮与昏暗。
狄仁杰身处幽暗下位。行礼完毕,面君的惶惧感稍定后,他的注意力很快投向阶上,那里侍坐着两位笼罩在黄金般光焰里的紫袍青年。
兄弟俩,狄仁杰心里断定。
长得太象了。两个年轻人都修长高挑,腰背挺得笔直,方额广颐、眼睫乌黑、眉梢斜飞入鬓,无论是容貌轮廓还是举止神情,都活似一个样范里倒出来的铸模,而且……真是好看。
尘世俗人,总免不了沾染些风霜垢污,肤面皴裂疤瘤啊,关节手脚瘸畸别扭啊,或者痴肥干瘦、弯腰驼背、举动丑蹩、行止粗拙。可这对兄弟身上,一丝一毫都没。
两人均身着三品贵人的大科团花紫绫袍,每根发丝都整整齐齐拢进裹头乌纱罗里,额头饱满脸颊光润,眉目如画,线条无一笔错乱,仿佛是天帝为给世间立下“生而为人的标准”专心造出来的。
狄仁杰并非没见过世面的田舍汉。他也是贵宦世家出身,祖父孝绪贞观年间曾任尚书丞,他自己显庆年以明经科中举出仕,在河洛、并州等中原要冲辗转任职多年,近期还受命远赴西域出使,平生所见人物多矣。什么皇亲贵戚、达官能臣、统兵将帅、英雄豪杰、文人墨客,甚至商胡娼女、市井无赖……哪种人里他没混迹过。
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奔着知天命去了,他自然不会在朝堂上,只因为两个年轻贵人的皮囊表相太出众,就神思飘忽心不在焉。
他走神另有缘故……嗯,更说得过去的缘故。
这兄弟俩的序位是怎么回事?为何做兄长的,反而位列其弟之下?
两人的年龄差挺明显。大的那位看着至少二十五了,眸光灵动唇角带笑,俯仰顾盼风流倜傥。小的似乎年方弱冠,略显青涩纯稚,另有一番端庄贵气。他的班次比另一位高了整整一阶,二人虽穿戴同样衣饰、相接侍坐,但显然年少者品爵封位超过年长者。
是庶出兄长和嫡出弟?狄仁杰好歹也官场沉浮二十年,不至于连天家宫闱艳闻都没听说过。他知道当今皇帝八个儿子当中,前四子都是庶出,如今在东宫正位的太子排行第五,是武皇后亲生。
那么年轻的那紫袍青年是太子弘,坐在他肩下的是他四位庶兄之一?
也不对呀。狄仁杰恍惚记得,四个庶出大皇子早就死的死、贬的贬,没一个能留在京师碍武后眼,朝野中外都只当他们不存在。帝后身边只有武皇后亲生的四子一女围绕,一家人和乐融融。
说到武皇后……
今日天子破例宣召狄仁杰这个六品大理丞进紫宸殿面君,是为了亲问“昭陵伐柏”一案……好吧,狄仁杰有点不甘心地承认,其实天子也没破例宣召他,他就是个抱档案的杂役。
敕使到大理寺宣诏时,案卷正在狄仁杰手上。他顺理成章抱档进宫,跟在主官大理寺卿张文瓘身后,亦步亦趋上殿,行完大礼便退后跪伏。实在忍不住好奇心和兴奋感,确定周围贵臣执事没人注意他这个小臣,狄仁杰悄悄抬头仰视,左顾右盼。
现今的大唐天子,陇西李家第三位皇帝,就是那个幄内御**身着楮黄袍的人影了,似乎是歪倚着隐囊在听奏报。幄内很暗,狄仁杰完全看不清皇帝的相貌,但他却觉得皇帝背后——御床垂挂的帐幄后面,另有一个高髻身影。
两道强硬冰冷的目光透过轻薄丝罗,俯视整个紫宸殿,洞悉世间万物。
“狄仁杰,你怎么看?”
“臣……”看什么看?
狄仁杰一个惊愣,额头后颈汗都下来了。
从他进殿以后,大部分时间都是他顶头上司张文瓘在说话。一开始狄仁杰还留心听张文瓘陈述此案案情,坚持力证“宿卫将军权善才命人伐昭陵小柏树只是疏误、那飞骑卫士是因违纪受罚、怀挟私怨、报复诬告、此风不可长”。御**的天子则气喘吁吁痛心疾首坚持“伐我父陵上柏,就是陷朕于不孝,当以大不敬论罪处斩。”
君臣争论语气激烈,却翻来覆去车轱辘话,一个念叨“挟私报复”一个念叨“孝道”,反反复复很容易听走神儿。
所以刚才他们是说到哪里了呢?
“臣回陛下。”应对皇帝垂询,不能沉默太久,狄仁杰先乍着胆子回一句,自己都能听出嗓音在打颤。不过他是头回奏对,这情有可原。
“昭陵柏一案,依卑臣愚……愚见,陛下与张大理在殿上……呃,无论如何争论,都没说到关窍,都没用!”
一言既出,四座皆静。
好得很,狄仁杰汗流如雨、浑身发软地想,给你们看看什么才叫“大不敬”。
他开始只有点紧张,等发现自己居然口吃起来,心里一急,顾不上慎思细想,只一鼓作气要把心里话流畅不打磕巴地说出来。
确实是……流畅不打磕巴地说出了心里话,连惯常应用的谦敬修饰语都免了。
倚坐在御榻上的大唐天子似也愣了一下,然后“哈”地笑出了声,笑声又迅速转变成一串呛咳。
在狄仁杰的顿首请罪声中,御幄下那年少的紫袍青年起身至榻前跪侍天子,一顿抚胸捶背递巾承唾。皇帝的咳嗽将将止住,年轻人从容开口:
“陛下万安。狄某人官卑职微,平生首次面圣奏对,言语荒唐举止失措,亦为寻常事。臣以为其并非有意骄怠慢君,祈请陛下开恩。”
话声文雅清朗,称呼虽与寻常朝臣完全一样,语气中的亲密孺慕却一听皆知。这是位皇子,狄仁杰愈发肯定。果然,皇帝喘过几口大气,摆手而笑:
“罢了,大唐开国垂六十年,阿允你听过谁因为‘君前奏对失仪’获罪的?唉,你们皇祖的威容,可比阿耶镇煞多了,贞观年间我在文皇帝膝下侍奉,见过多少人一叩圣就抖成筛糠、从头到尾吐不出一个字来?那新罗女王使者,本是来哭秦庭告难求兵的,结果在文皇帝驾前,生生吓瘫!最后你们皇祖硬是给气乐了,对着个哑巴使者自说自话,独个撑完了整场告难命将宣伐礼。相比起来,狄某人这好歹还能说话,还有救!”
他这明显是对着爱子絮叨的口气,说到一半,殿内已经笑声四起,方才的紧张肃杀一扫而清。年轻皇子的笑声尤其响亮,他还叫了声“陛下”,似想接着话头说什么,但此刻,御幄后传出一声轻咳。
一声女子嗓音的清脆咳嗽,象无形的长刀般凌空挥出,一击斩断殿堂里所有人声。
“陛下。”中年妇人的声音并不很大,却在寂静中回响明晰,“说正事吧。”
“好,说正事。”皇帝推开儿子,在御**坐正了些,年轻皇子也跪坐回原位。“狄仁杰,你不须害怕,稳稳心思,慢慢讲来。为甚说方才朕与张卿的争论都没用?照实说,赐卿无畏。”
狄仁杰再度顿首,伏地深吸气,确定自己三魂七魄已经归窍,才开口:
“臣罪万死。臣自西域接调职牒状后,因路途泥泞迟滞,昨日才至大理寺报验告身。权某一案卷宗,亦未有时日细究通察,但见其叙事粗疏、颇多纰漏,于至关紧要之案情细节,仅以一句‘陵上伐柏’带过,远不足以判定权某等人所犯罪律。”
“案情细节?”皇帝的口气有点不耐烦,“权善才、范怀义身为昭陵宿卫将军,指令兵丁,于先帝陵上伐树,被其属下飞骑卫士告发。权范二人目中全无宗庙威灵、君臣忠义,陷朕于不孝,明属大不敬,十恶不赦!这还要什么细节?”
“权某等人所犯罪律,是‘大不敬’,抑或只是‘贼盗’,端看其本心,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失。”说到狄仁杰的本行律法,他心神进一步安定下来,言语也流利多了。“权善才、范怀义宿卫昭陵多年,为何知法犯法?他们指使伐木,数量多少,位于何处,柏树大小粗细如何,伐倒后怎生处置了,于陵园有何等损害,案卷中都未写清,如何判断其本意?今权某与告发人都系狱京中,各执一辞,张大理相信权某喊冤,陛下相信那告发飞骑的泣诉,有口供而无实证,如此折辩,能有什么结论,最终还不是——”
把已经涌到嘴里的“陛下说了算”五个字生生咽回去,狄仁杰钳舌叩首。
在他脑袋的前上方,似乎有一声轻笑也被咽了回去。
“你这说得头头是道,其实还是糊涂人一个。”皇帝训话,“朕说权善才大不敬,不仅指他对先帝不敬,也是对朕不敬!朕听闻昭陵伐柏消息,如万箭攒心,自责不孝,惶愧无地,已经几日夜寝食不安,病症亦因此加重。权某为人臣子,陷君父于如此境地,就算朕法外施恩,他有脸苛活偷生?”
“惹我生气了就是死罪”啊……这是明摆着不讲理了。
狄仁杰有些气结,撑直手臂抬起头来,正见跪坐在自己前面的大理卿张文瓘在悄悄挥动笏板,示意“赶紧谢罪退出去”。当今天子性气温和,近年又御体欠安很少理政,大概这么跟臣下说话,已经算非常严厉。再面诤下去,更没法收场。
“臣闻逆龙鳞,忤人主,自古以为难,臣愚以为不然。居桀纣时则难,尧舜时则易。臣今幸逢尧舜,不惧比干之诛!”狄仁杰咬紧牙关,“臣执法二十年,所凭者唯《永徽律疏》一部。其‘贼盗律’一卷明载‘盗园陵草木与坟茔内树及砍伐树木’,罪止徒二年半!陛下作法,悬之象魏,徒流死罪,俱有等差。岂有犯非极刑,即令赐死?法既无常,则万姓何所措其手足?”
他一边说着,一边清楚地看到上司张文瓘、皇子兄弟都脸上变色,明显紧张。皇帝的脸色他不敢抬头直视,也不用直视——他还没说完话,御**的咳嗽声又响了起来。
年轻皇子再起身过去伏侍。狄仁杰依然梗着脖子,无视张大理轰苍蝇似的挥笏。
被一个六品小官气窒膺胸的大唐天子折腾半晌,终于掷下一句反击:
“依你这……当世比干……的见识,此案该如何办?”
“从头细查!”狄仁杰应声,“臣请当面讯问权善才、范怀义以及告发飞骑卫士,查颜观色,细辩其供状真伪。嗣后,臣请陛下任使,赴昭陵勘查伐树一事细节。若权某等人果然有心大不敬,其日常必也显露桀骜不臣之心,罪非一例。若能查出旁证,诛杀不冤,人人心服……”
他余光扫处,注意到年轻皇子的神情又有变化,挺直腰注视自己,眼眸晶亮唇角上扬。皇帝则沉默了一会儿,突兀发问:
“皇后以为如何?”
“狄卿所言是正论,陛下有何顾忌?”幕后那女声柔和稳定,“莫非是因为,那告发飞骑姓武?”
姓武?
狄仁杰倒吸一口冷气,心头闪过“上当了”三字。不容他多想,御幄后一声呼喝“敏之”,一直端坐不动的年长紫袍青年撑肘竖直上身。
他背后原来放着个红巾囊袋,遮掩得很严实,此时才显露出来。听闻帘后指叱,年轻人提囊开口,将一个黑糊糊的圆球扔丢而出。
“咣”一声,圆球落入殿内,骨碌碌地正滚到狄仁杰脚边。他低首一看,发梢竖立头皮炸裂。
那是一颗皮肉扭曲的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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