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岁的陈鼎,没料到自己会有这般好运,一下子就升做知县,自然将蒋嘉年吩咐他的话谨记在心。实际上,他从风闻中也感到涂如松杀妻案有许多蹊跷之处,至于汤应求,他以前就见过几次。说实话,他在黄州府众多知县中,唯独比较佩服汤应求。所以,他一听说自己要到麻城县任职之后,立即下意识地想到要为汤应求做点什么。
在离黄州城只有几十里远的团风镇上,陈鼎碰上了回广济去的高仁杰。二人相见,虽然很礼貌地打了招呼,但陈鼎很清楚地意识到高仁杰内心的那份敌意。
高仁杰的目光给陈鼎很大的刺激,他原来打算在新州或宋埠歇一晚,然后赶在第二天正午时进麻城县城,碰上高仁杰后,他改变了主意,命令随从加快速度,今天一定要赶到麻城。
半夜时分,一行人才到麻城,街道上静悄悄的,唯有一户人家大门洞开,门前的香案上插满了香烛,一位老太婆长跪在香案前,一动也不动。
陈鼎下了马,上前去轻声问,老人家,你这般动作是为了什么?
老太婆闭着眼睛说,我在求各路神仙帮忙找回莲儿,让我家松儿早脱冤狱!
陈鼎当即明白这位就是涂如松的母亲,他说,你这样不顾身子那怎么行?
涂老太太说,如果我这老身能换得松儿出来,就是死上九次我也心甘情愿。
陈鼎说,涂老夫人,我是麻城新任知县,你有什么冤枉请于明天来衙门找我!
涂老太太说,没有莲儿,任谁也无益。
陈鼎的心一下子沉重起来。到了县衙后他也顾不上休息,找来涂如松杀妻一案的卷宗,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他实在太吃惊了,如此漏洞百出的案子,为何竟能成立,甚至还要绞死知县。五更时分,他记起那长跪不起的涂老太太,就吩咐手下人去看看。
不一会儿,手下回报说老太太还在那儿跪着。这时,有老差役告诉他,打从涂如松被判死刑以后,涂老太太就一直这么样,每天从黄昏跪到天明。
陈鼎长吁一声,然后吩咐手下将上好的人参煨点汤给她送去。手下迟疑一阵后劝他要沉住气,不能让人觉得他对案犯有偏心。
陈鼎火了,说,未必非得让人累死才显得我不偏心吗?
手下去了半天,他还是气呼呼的。
他第一次坐堂理事,就来了七八拨人,都是为汤应求和涂如松鸣冤叫屈的。然而,直到退堂也没见涂老太太来。再打听时,才知道她白日里总在大牢门口坐着,每隔半个时辰就唤一声涂如松的名字,如果有一声没听到回答,她就会闯进去看个究竟。
陈鼎决定到大牢里去看看。
三个人中,李献宗仍是那么个样子,见人不敢抬头。涂如松身上的杖伤已有了好转,但每动一下仍很吃力。只有汤应求镇定自若地冲着陈鼎点点头。
陈鼎和他随便说了几句,然后就叫涂如松劝劝他母亲,不要再在外面彻夜长跪了,免得将来案子有了转机,老人家自己却垮了。
陈鼎这话是个信号,当天下午提审时,三个在押人犯都将高仁杰刑讯逼供的事说了出来,并全部翻了供。
陈鼎心里很兴奋,表面上却很冷静。他知道,现在所有问题的关键是必须找到莲儿,没有莲儿他是不敢贸然与迈柱大人以及高仁杰对抗的。他搁下所有的事情,让手下一切能调动的人员都派出来,只留一名衙役看守县衙大门。
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几乎天天都有人报告说发现了杨莲儿。陈鼎每次乘兴而去,败兴而归,那些杨莲儿没有一个是真的,有几次甚至将女疯子也误认作了杨莲儿。
忙了很长时间都没有结果,陈鼎感到这么大肆声张反而会打草惊蛇,弄不好让迈柱大人知道自己想翻他定了的案子,说不定会招来大麻烦。于是,他收回全部人马,还故意让手下人在外面放风,说看来高仁杰是正确的。
过了一段时间,风声果然逐渐平息了。
这天早上,陈鼎正在后院散步,书办张青匆匆走过来,脸上有一股明显的笑意。
陈鼎问,是不是莲儿有下落了?
张青点点头。
陈鼎连忙将他引到书房。
张青说,有人报告说莲儿在杨同范家。
陈鼎说,哪个杨同范?
张青说,大人难道忘了那天有个秀才求见,大人当时正忙不肯见他时,他说他同迈柱大人关系不一般!后来他劝你别太岁头上动土——
陈鼎打断他的话说,我记起来了,不说那些,先说谁告诉你的!
张青说,杨家从前的丫环小红。她现在门外。
陈鼎忙将小红请进来。
小红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未开口先流出眼泪来。她说,半年以前,我被杨同范莫名其妙地赶了出来。出来后不多久我就发觉自己怀孕了,是杨同范害的。没办法我只好赶紧找了个男人嫁出去,后来男人发现我怀了别人的孩子,就将我撵出家门。上个月,我躲在一所破庙里生下孩子后,我再也没办法了,便溜回杨家想——想偷点银子。杨家的情况我很熟悉,他们常将钱放在一间暗室。昨天下午,我在他家门外听见屋里没动静,就悄悄地弄开后门进了屋。那暗室的门在书房里,我撩开遮住暗门的画屏,正要推门,忽然听见里面有一男一女的声音。男人是杨同范。开始我还以为那女人是杨同范的妻子,细一听却不是。我听见他们寻欢作乐时,杨同范一声接一声地唤她莲儿,就想起陈大人这些时到处寻找涂家少夫人莲儿之事。我溜出屋子,躲在后窗下偷看。后来他们从暗室里出来时,我认出来那女人正是大人要找的杨莲儿。我怕杨同范发觉,故意绕了一大圈,又碰上夜里城门关了,所以这会儿才来。
陈鼎说,你怎么认识莲儿,会不会看错?
小红说,莲儿是有名的美人,我见过几次,绝对不会错。
陈鼎正要再问,小红忽然惊叫起来,孩子,我的孩子!
陈鼎说,孩子怎么啦?
小红说,她病了,我是为了她才去杨家的。
陈鼎说,你快送去诊病,钱的事我们负责。
小红的一只手从孩子脸上滑落下来,好半天才说,不用,她已经死了。
陈鼎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便问,是男的还是女的?
小红说,女的,你瞧这模样,和杨同范一模一样。
陈鼎让张青将小红领下去安排个地方歇下来,并要张青看好她,对外不能吐露半点风声。
陈鼎一面派了两个精干的捕快,到杨同范家进行秘密控制,一面亲自赶到黄州府向蒋嘉年报告。
蒋嘉年闻讯后,非常激动,但毕竟这是关键中的关键,一着不慎便会满盘皆输,他不敢随便拿主意,便邀了陈鼎一齐去武昌向巡抚吴应棻报告。
省、府、县三位主官商量了许久,才决定由陈鼎亲自去见迈柱,只说自己接到许多人联名写的状子,为汤应求、涂如松等人鸣冤叫屈,所以特来请示。
陈鼎独自来到总督衙门,将自己的名帖递了进去。
迈柱刚刚听王敬德讲了一通荤笑话,心情正开朗,听说麻城新任知县求见,便立即传令召见。他要见见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竟敢把他留给高仁杰的位子夺走。
陈鼎进门便行礼。待站起来后,迈柱见他生得一表人材,眉宇间有一股英气,不觉生了三分喜欢。
迈柱问,最近麻城情况可好?
陈鼎说,别的一切均好,只是为了涂如松杀妻一案,有数十起人众联名写诉状,说汤应求、涂如松等人是被高仁杰屈打成招的,要求为其昭雪。
迈柱没料到这么一个小小的县官,竟敢如此单刀直入,明里说高仁杰,暗里指着自己。他表面上仍不动声色地说,你自己有什么看法?
陈鼎说,下官阅过所有案卷,其中疑点漏洞颇多。
迈柱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陈鼎说,请大人恩准下官重新审查此案。
迈柱说,这并不难,只要你能给我一个活的杨莲儿,我自会让你再审此案的。
迈柱原以为用死人不能复活来镇住陈鼎,谁知陈鼎竟当即双腿一跪说,那下官先代麻城十数万民众谢过大人了。
迈柱这才发觉陈鼎是有备而来,并故意引自己上钩。只是此时,他不便再反悔了,只好给陈鼎十天期限。
陈鼎转身出了总督衙门,又到巡抚衙门辞别了吴应棻和蒋嘉年,然后快马加鞭赶回麻城。
一进县衙,陈鼎就唤来张青,询问杨同范家中情况。
张青说,那两个捕快每天都有消息传回,到目前为止,一切情况都无变化。
陈鼎传令火速调集十几名差役,一齐上马直扑杨同范家。这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
半个时辰以后,两个受令监视的捕快已迎在陈鼎的马前。捕快说,除了三个时辰以前,杨同范领着他那怀孕的妻子往城里走去以外,莲儿尚在屋里。
陈鼎一挥手,差役们上去将一座小院团团围住。
两个力大的差役一声吆喝,猛地将大门用肩撞破。一个女人在里屋惊慌地问是谁。陈鼎没有理睬,带着人追着声音寻进去,只见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正在**吃力地往起爬。猛地见几个男人闯进来,那女人慌忙将一件衣服扯过来,遮住那小丘一样的白肚皮。
陈鼎叫了声不好,转身冲进书房,一把撕下那画屏,踢开暗室。
暗室里衣物扔得一团糟,却没有半点人影。
陈鼎出来后,见差役们还在满处搜寻,就说,别寻了,我们中了他的金蝉脱壳之计。那孕妇是假的,是莲儿扮的。
两个负责监视的捕快一时懊悔不已,陈鼎顾不上责怪他们,回头找杨同范的妻子要他的行踪。
这边一问,那边就哭了起来。杨同范的妻子说,我不知道什么莲儿不莲儿的,相公他就是这么个风流毛病,时常带些女人回来。我不管他,我只想将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使自己有个依靠。
陈鼎说,他天黑之前出门,你不会不知道!
杨同范的妻子说,我只知道他要将她送到别的地方去住一阵。
正说着,外面有许多人呐喊起来,像是有什么意外。
陈鼎往外走时,听见一个人在喊叫,姓杨的,我们来没有别的事,更不会要你的钱财,我只要你将杨莲儿交出来,就免你全家一死!
陈鼎和张青正在商量,那人又开始喊了,杨同范,你别想耍花招,杨五荣已在我手上,他把一切都说了。
张青这时站出去说,麻城知县陈鼎陈大人在此缉捕案犯,请问来者姓名?
这一问,对方忽然沉默了,过了一会才问,你们是不是也是捉拿杨莲儿的?
张青说,不错,正是。
对方说,抓到没有?
张青说,我们来迟一步,被她逃走了,杨同范也逃走了。
那七八个蒙头盖脸的人中出现一阵小小骚乱。安静下来以后,对方说,请陈大人出来说话。
陈鼎从门后站到火把照亮的地方说,陈鼎在此,请问你是哪路英雄。
对方说,我是周牛儿。我从牢里逃走目的就是寻找莲儿,为好人做点好事。我一路追踪,才在山东找到冯大。冯大说他已将莲儿还给了杨五荣。昨日回来,我怕自己力单势孤,这才找了几个兄弟一齐去杨树垸。杨五荣正在家养伤,被我们一下子逮住。他开始不肯说,用了刑后才开的口。没想到大人比我们先到一步。
陈鼎说,周牛儿,一定是你们捉杨五荣走漏了风声,致使杨同范和杨莲儿一齐逃走。你再也别插手搅和了,还是先回牢里去,免得罪加一等。
周牛儿说,好汉做事好汉当,不找到杨莲儿,我决不罢手。
周牛儿那儿打了一声唿哨,转眼不见了。
张青问,追吗?
陈鼎说,由他们去。
周牛儿他们扔下一个人,陈鼎走过去一看,正是杨五荣。他们正要走,杨同范的妻子在屋里呻吟起来。女人受到惊吓动了胎,要生产了。陈鼎没办法,只好叫人请了一个接生婆来。
回到县衙,陈鼎就将杨五荣提来审问。
杨五荣挨过高仁杰的板子,伤疤还未全好,一见到大堂上的刑具,骨头便软了。他害怕受罚,一口气就交待了杨同范和莲儿有可能去的五六个地方。
陈鼎派人去搜过,均未见到踪影。倒是有人捎来信说杨同范的妻子生了一个女儿。
一转眼就过了七天,十天期限已剩下不多了。陈鼎原以为莲儿可以手到擒来,现在这个局面不禁让他焦急起来。他明明知道杨同范和莲儿只有三个时辰的空隙,不可能跑得很远,可差役们将所有县城及附近一带反复搜查了几遍,还是丝毫不见。
陈鼎开始发起脾气来,见着差役就开口骂。差役们都怕见他,不到万不得已时,总是绕着他走。
又过了一天,情况依然没有转机。甚至比前几天还要糟,连不准确的消息也没有。
第九天早上,张青小心翼翼地来见他。陈鼎几天几夜没睡好,脸上铁青,胡须长得乱蓬蓬的。
张青说,大人,依我之见,不如让周牛儿进城来试一试,他们做强盗的,最善于藏身,也最会寻找。
陈鼎说,不行,我不信官府竟比强盗无能。
张青说,依我之见,如果连强盗也能听候差遣,那不更说明大人治理有方吗?
陈鼎沉吟一阵说,你可以去试试,但不得公开打出官府的旗号。
张青说,大人放心,你只管装作不知道这事,万一有意外,一切责任由属下承担。
陈鼎同意后,张青悄悄地出城找到周牛儿。天黑之后,周牛儿领着他的一帮兄弟悄悄进到城里。
七八个兄弟一分手,各人选了一个方向,满城寻了去。周牛儿自己径直来到涂家。
涂老太太依然在那门口烧香磕头,周牛儿正要问话忽然想起什么。他屏住气从涂老太太的香案前走过去,绕着涂家看了一阵后,头也不回地直奔县衙而去。
陈鼎正在愁闷地拿着一本书坐在灯前,他刚听见衙役和谁争吵,周牛儿就闯了进来。
周牛儿说,陈大人,除了县衙以外,你认为最不可能藏人的地方还有哪一处?
陈鼎想了一下说,涂家。
周牛儿说,很对,可是,那么大一幢房屋只剩下老夫人一个人,而她又是白日探监,夜晚敬神,那屋子不就成了最好躲藏的地方吗?
陈鼎恍然大悟,他一扔手中的书,让张青召来所有衙役,然后从各条小巷穿过去,将涂家围得水泄不通。
陈鼎穿过一道没有上锁的门后,清清楚楚地看到杨同范搂着莲儿睡在涂如松的房里。他进去时,两人正在**忙活,杨同范喘息如牛,莲儿呻吟似梦。周牛儿拎了一桶冷水上去掀开被窝便要浇,陈鼎将他拦住后说,将他们用铁链锁住,押回县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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