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浪移动身体,不着痕迹地挡在婉儿前面,眼光则牢牢盯住明崇俨的几个弟子。
他虽然不知道裴妃的详细刺杀计划,估量下来,总归是出其不意猛然一击。明崇俨是中等体格的男子,临机反应也快,裴妃则是大病之后的瘦削女子,如果第一击没能命中,只怕就没机会了。
阿浪觉得自己能再给裴妃一次机会。他也只能为她做到这一步。
一声“报仇”划破烈日下凝滞的寂静,裴妃衣襟带风,和身扑向术士,手中短刃闪烁寒光。阿浪也弹起来向他们跑去,脚下略偏,斜插进自己算准的路线。
几个年轻术士如果能及时反应过来救师父,阿浪正好能挡在他们前头……“叮当”一声,一个毛乎乎的物事飞上半空。
真可惜,阿浪几乎叹惋出声。
面对着明晃晃当喉刺来的匕首,明崇俨挥动手中尘麈挡格,动作很灵敏,准确地击中了刀刃。但裴妃手中短刀极锋锐,一击之下,尘麈断成两截,半截飞上天。借这一抵之势,明崇俨错身闪避,阿浪看不清裴妃是划破了他的肩头还是衣袖,总之没中要害。
裴妃的身手也比阿浪想象中强一些,短刃并没脱手,腰肢一拧,继续挥刀击刺明崇俨面门。
此时明崇俨手中只剩下半截麈柄,毫无用处。他的弟子喊着“师父”飞奔过来救护,阿浪也喊“裴皇后又发疯了”,斜插到两个年轻术士身前横着一撞,三人滚跌地下。
婉儿和索七娘在远处尖叫,近处黄土飞扬模糊了视线。阿浪口鼻都糊上尘土,双手乱挥乱舞,尽量拦阻两个术士起身,只希望能听到明崇俨中刀的惨叫声。
如果这心机深重的术士死在恭陵,他和婉儿就暂时安全了。
事与愿违,那一片打斗黄埃之中,传出来的是裴妃的尖叫声“放开我”。阿浪一听知道不妙,也不再理会两个明崇俨弟子,爬起身扑过去。
他身上也有刀,如果能“慌乱中误杀九仙阁阁主”,他不介意背上这么个罪名。
尘雾中有三个人影,姿态很怪。三人紧挨着连在一起,离近了,阿浪看出明崇俨是用大袖缠绕着裴妃的一只手——拿刀的右手,裴妃身后则有一人,双臂紧紧环抱住她,阻止她踢打横冲。
武敬真。
武敬真应该不知道裴妃刺杀明崇俨的计划——就算他知道,阿浪估计他也不在乎。他如今是奉敕造恭陵使,保证“孝敬哀皇后”平安入葬是他的责任……作为下任周国公、天后入继侄儿,明崇俨也是他武氏一党,他自然得保护人家。
阿浪恨得牙痒痒,厉声向武敬真喝道:“武使君!你是要放由裴皇后自尽,还是你打算亲手代劳?”
武敬真一愣,不由得放松手臂,扭头望向大漆棺和棺上白绫。他今日的任务,是监视裴妃用那白绫自缢,或者叫人绞死她……
管束一松,裴妃猛然发力挣脱,又放脱了与明崇俨大袖绞缠在一起的短刃,径直扑上去将术士撞倒在地,双手扼住他咽喉。此时她状若疯狂,披头散发麻衣凌乱,只顾尖声嘶叫:“报仇——报仇——”
不可能了,阿浪暗暗叹息。裴妃如果手里还有刀刃,一下子能割断明崇俨颈子取他性命也罢了,单靠她双手气力,怎么也不可能在别人干涉前掐死一个中年男子。
果然,武敬真再度上前,用力扯起裴妃。这年轻人心情急躁,使力过大,裴妃又拼命挣扎抗拒,两下一拉扯,裴妃一个瘦削身子横着跌飞出去,直撞上明崇俨弟子。
他们几人搅作一团的地方,本就在墓门之前。明崇俨弟子被裴妃一撞,踉跄后退,噔噔噔噔退了七八步犹未站稳,最后一屁股坐倒在扳动“断龙石”的机括杠杆上。
扎扎声起,阿浪扭头望去,倒吸一口冷气。
雕有花纹的墓门石徐徐降下,掩住那黑洞洞的墓穴入口。裴妃这陪葬墓虽规制稍低,到底是按皇后葬礼修筑的,内中有不少陪葬珍宝,防盗举措也做得齐全。作为墓门的大青石厚重坚稳,看去足有千斤,且正面平滑无可措手处,这一降下来,等闲无法再开启。
在场人全体愣住,直到大石砰一声落定,又激起漫天尘土,裴妃的厉声尖叫才响起来:
“啊——”
这一声嘶哑凄楚,满含惊怒。她既不能与先夫孝敬皇帝同穴而葬,这一下连专门为她修建的墓穴也葬不进去了。阿浪脑中一片混乱,回头看去,只见婉儿和索七娘等人也跑了过来,二女一边一个扶起裴妃,保护地将她夹在中间。
明崇俨的其余弟子也去扶起了师父,九仙阁阁主冠帽落地、发髻扯散,脸上一道黑一道黄,大袖道袍也被撕拉得不成模样,形象从没如此狼狈过。他眼望已经被掩盖上的陪葬墓入口,顿足叹气:
“冤孽,冤孽!今日一入恭陵陵园,我便觉出气运不对,哀后入葬只怕还有差池……唉,拖得越久,变数越大,果不其然。”
“如今怎么办?”武敬真苦着脸问他,术士摇摇头:
“天意如此,非人力能为。裴哀后的死期不是今日,武使君已尽人事,只能如实回奏二圣,再把她带回宫中,听候发落罢了。”
“带活的?带死的?”武敬真再问。
阿浪握紧腰间刀柄,扭头去看裴妃,她已回复那一脸呆滞生无可恋的模样。明崇俨冷笑:
“哀皇后口口声声‘报仇’,自然是要为孝敬皇帝报仇了?看来孝敬帝之死因,若不当面辩个清楚明白,那事永远不能过去,这一缕冤孽,也永远都会在宫中缠绕不休,不知还要陷进去多少人……罢了罢了。武使君,你带这些人,同我共去东宫求见太子,再去见二圣吧。”
武敬真点点头,开始招呼人收拢物事。婉儿让裴妃与自己同车回宫,出陵路上又找机会走近阿浪,轻声问他:
“去庄敬寺了吗?见着了吗?”
阿浪点点头。有明崇俨师徒在旁边,谈话不便,他只说声:“狄公在安排。”
几天之前,婉儿奉天后命去合璧宫通知裴妃死期,出宫后却先去了趟长孙宅,询问她母亲下落,顺便告知一些她在宫内新得的消息。阿浪告诉婉儿“令堂不肯还俗随我走”,详细描述当日他与郑夫人——圆觉尼的交涉,惹得婉儿又哭了一场。
狄仁杰也在旁边听他们说话,婉儿讲了些二圣太子对他审断蒋王案的夸赞,又说明崇俨命弟子智建传话,暗示狄仁杰与太子密谋做案,提醒他留心小人诬陷。三人反复商议当下情形,都觉得势头不太妙。
阿浪和狄仁杰也向婉儿说了他们在庄敬寺及东宫地下发现秘道武库,里面有大量铠甲兵器的事。那日狄仁杰和史元真先去向太子贤禀报,留阿浪继续沿着地道向西探查,没走多久,阿浪估摸是刚刚进入内宫,地道前方就被土石堆积塞满,再无路可通。
他抽身回来,清点完武库内器械,上了地面回家,等狄仁杰回来向他说知。狄仁杰倒是松了口气,说:“地道不能通进内宫,就只是东宫地下一处设置,危险小得多,一旦闹出来,太子的责任也轻得多。”
两人议论地道为什么断头,后来到东宫见了史元真,三人都觉得很可能是内宫近年来整修宫殿园林的工程众多,匠役施工时偶然挖断隧道,又倾倒土石堵塞了起来。
史元真纳闷“先孝敬皇帝为什么要在东宫地下挖这么大一个工程,储藏武器甲胄”,狄仁杰则说:“那工程和武备都看着年头很长了,只怕不是孝敬皇帝所为。他只是无意间得到了武库钥匙,藏着没挑明而已。”
他们向现太子贤禀报,李贤也是严令不得向外声张,自己收起了钥匙。史元真和狄仁杰都建议李贤作速禀告二圣此事,李贤却反问:
“我该怎么跟二圣解释这些物事的来路?先兄修的?孝敬皇帝那么仁孝恭俭的储君榜样……他在地下私蓄武库,要做什么?”
这事宣扬出来,就是指控他大哥有心谋反。李贤刚刚除掉三弟妹一家,实在不愿意再担这个“污损长兄英名”的责任。见他坚执不依,狄仁杰也没法,回家向阿浪说知,嘱他别再对别人说。
东宫地下私藏武库,阿浪和狄仁杰连苏味道、索七娘都没告诉,但告知了婉儿。那事一旦曝明,只怕天后母子之间又要有一场大闹,婉儿最好先有所准备。
婉儿听罢,惊骇之余,特别留意阿浪发现那隧道的经过。她觉得柳娘子夫妇可能至今仍躲在庄敬寺,那对夫妻身上秘密特别多,手段也狠辣,不过对她和阿浪、狄仁杰这些人还算照顾偏爱。她建议阿浪夜里再去庄敬寺找一找他们,避着别人。
很多谜题至今难解,如果柳娘子夫妇肯回答阿浪一些问题,几桩大案都破局有望。
“别的不说,猫鬼巫蛊一案中,我被上阳宫监赵度打伤,然后忽然在你家里醒来,这一段经历,我就没法交代清楚。”婉儿当时对阿浪说,“审案的人问过几次,连天后都亲自问过我,我后来明知道是柳娘子夫妇救下了我、把我送到你家里让人照顾,可不敢跟任何人说。我一直含糊说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能是庄敬寺里供奉的神佛保佑,然而……别人也罢了,这话怎么可能瞒得过天后?我一直觉得她至少知道五成真相,不愿意揭穿我罢了。”
“天后为何不揭穿你?”狄仁杰问,“她有什么顾忌?”
“比如……柳娘子的真正背后主使人是谁?”婉儿看看狄仁杰,“她说自己是为家人报仇,要扳倒武氏,可如果那是假话呢?如果她其实一直都是天后的人呢?自至始终,就只有她一个人在说,她丈夫又是个哑巴……”
阿浪也觉得那自称姓柳的女子太不可靠,他更想跟她丈夫当面聊聊。就算那是个哑巴,说不了话,他自信也能问出来些实情。
从家出发之前,他和狄仁杰商量很久,理清了要问的问题,然后趁夜色翻墙出坊进庄敬寺。在那一片枯井荒园废宅火场转悠了半夜,慢慢搜索他觉得可以藏下一对夫妇的地方,直到月上中天,他身后才传来幽幽语声:
“在找我吗?”
阿浪转身,可惜,立在夜色里的还是女子身影,没有那壮硕蒙面男子的踪迹。
总比他谁都找不着的好。阿浪叹口气,打起十二分精神,单刀直入:
“柳娘子,你们夫妻到现在还留在洛阳,是一定要等着看到天皇一家三人至少死一个才甘心吧?你们最希望弄死的是谁?”
“你不知道吗?”柳娘子反问,“长孙浪,你是我表弟,你我全家毁在同一场大祸里。当今宫里那一家子,你最恨的谁?”
“武妖妇。”阿浪毫不迟疑地答,“她是踩着我们几家尸骨、喝着人血吃着人肉登上后位的……天皇也没强到哪里去,我母亲……”
他暗咬牙关,没再说下去,问出预先想好的问题:
“当今形势太混乱,我得先明白很多事的背后缘由,才好挑拨他一家互斗互杀。请娘子指点迷津,东宫地下的武库,到底是谁修建的?你们又是怎么得知有那个武库、入口在哪里?还有,娘子用来给前太子弘下毒、栽给武敏之的‘突厥蓝盐’,又是从哪里得来?”
柳娘子的影子在月下颤动半晌,才答道:
“你问的这些,其实答案是同一个……告诉我们武库的人,给我们毒盐的人,是同一个……我觉得你其实心里知道是谁。”
“谁?”阿浪皱眉,“我真不知道,请娘子直言。”
柳娘子摇摇头:“你如果真不知道,那你也是被你最信任的人骗了……阿浪,你也快点离开吧。”
“离开?”
“对……其实寺里这个武库,东宫是早就发现了。半个多月之前,我夫妻俩就看见两个东宫卫士钻进了那井里,过了好久,才嘀嘀咕咕不知说着什么话爬上来,手里明明就拿着那把钥匙。我们还以为那时你就知道了,还等着宫中为这事大闹呢,等了这么久,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那天我们又看见你和狄仁杰进寺,外子忍不住,去引了你来,重新下去看那武库……结果你是真的不知道啊,可太子李贤……”
她又叹口气:“如今你也知道了,东宫不会容你再活多久。要我说,你不是和那小才人上官婉儿不错?你想法告诉她,叫她转告武后吧。这一库铠甲兵器,足够他母子两个闹得国破家亡不死不休。你呢,抽空赶紧溜吧,长孙家的男丁,这世上也没剩几个了……”
赶紧溜吧。阿浪跟在一众女子及武敬真明崇俨身后走进东宫承福门时,抬头望一眼朗朗青天。
他这辈子再也不打算进这道门,只要他今天还能出来。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