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浪跪在地上,默默注视自己的舅父很久了。
他知道自己其实有十几位舅舅,但大概一半以上已经死了。还在世的,就只有这一位和自己生母是一个娘所出……文德太后生的三子四女,如今还活着的,也就剩下这一人。
九舅长相称得上“慈目善眉”,看不出与昭陵祭殿画像上那英武的太宗皇帝有多相似,要说继承了文德皇后的端庄雅丽倒能说得通。不过他年纪不轻了,又久病卧床,满脸皱纹面色蜡黄,双眼昏眊无光,颔下胡须花白,颇显老迈衰弱。太子弘的眉目五官也象父亲,但他年轻,秀气得多。
自己母亲又是什么长相呢?阿浪忽然愣了神。
他离开阿娘时已有五六岁,按说能记些事了。可关于那场离别,他只记得父亲匆匆走进寝室,把自己从**抱起来,一直抱出院门放到马鞍上。从此以后,他再也没进过那个乌头大门。
对,院里还有老国舅太尉公,一身端肃公服,站在正堂门外,用他深沉悲愤的嗓音向门内大声说着什么“我长孙氏”。门内传出女子的啼哭呐喊声……
是吗?母亲当时哭了吗?
还是他自己后来给回忆加入的幻想呢?
阿浪绞尽脑汁思索,母亲的面容却始终被一团迷雾笼罩。如今在西苑海池边,凝望着皇帝舅父的脸,他眼前忽然跳出一副女子的容颜。很年轻,肌肤光滑白嫩,斯文纤细的眉目还未脱稚气,向自己温柔地笑着……
“长孙浪!”
一声呼喝,把他从迷思中惊醒。阿浪抬眼见是雍王贤在勾手召唤自己,忙起身把装载六骏旧图样的漆盒递给侍人,自己跟上御驾队伍。
他不认得苑中道路,也不知道都经过了什么院什么宫,只跟着长长的队伍走了好久,前头两具人力昇抬的步辇进入一所重檐飞楼、金碧辉煌的院落。他被留置在院门处又等好久,才有宫人来传召他入阁,带着他转过屏风帷帐,到一处大床屏外跪下,报名行礼。
“叫那孩子进来,让我瞧瞧他。”天皇在屏内说,声气缓慢。
阿浪起身,跟着宫人转到床屏内,一眼便见舅父躺在御**,武后坐在床沿,李贤则捧着一个汤碗侍立在侧。他不敢多看,跪下重新行了礼,垂头犹疑。
他一向以为自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方才在户外海池边,人群当中,抬头直视皇帝许久,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敢乱动乱说了。
是一路行来经过的宫禁回廊太过寂静幽深,还是二圣所居楼院太过壮丽宏伟?宫婢宦人垂手站满廊下室内,却一声咳嗽呼吸不闻,殿内大炉鼎喷吐着来自西域的安息香,与浓重苦涩的药香混合在一起,别有一番令人心神静栗的气息。
“抬头,别害怕,赐卿无畏。”
阿浪挺起腰杆,仰脸直视**的天皇,却没敢溜眼去看武皇后。甥舅两人目光相撞,皇帝觑着眼瞧了好久,才微笑道:
“天后,你瞧这孩子,竟跟他阿耶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可惜不象二十一妹……也好,当年长孙驸马是出了名的标致郎君,要不然先帝也舍不得把幼女下嫁给他……”
“确实难得。都说儿子像娘,闺女像爷,这孩子倒是个例外。”
武皇后一接话,阿浪自然而然转过脸去,望一眼她仪容,立刻又低头。
方才在苑内,武后一直隐身步障之后,看不清面貌,听语气是个蛮横婆娘,和长孙家所有人十几年来往阿浪耳朵里灌输的形容相符。什么**贱泼辣、狼心狗肺、毒胜蛇蝎、专一会下蛊迷惑男子吸精延已……在阿浪心里,武氏和佛寺壁画上的鸠盘荼婆样子差不多,该是又老又丑的。
坐在御床边的,却是一位看上去年不过三十许的美妇人。
她入内脱卸掉高冠华服,短袄长裙都是素色暗纹的,并不觉有多奢贵,一头黑鸦鸦鬓发盘起丰耸高髻,眉目舒展容色光润,举手笑颦灵活轻快,与萎靡在旁的夫君对比鲜明。
然而武后口风随即转冷,又与那“祸国妖妇”的形象瞬时合体:
“听雍王说,你在先帝驻军大营处,发现了一块雕刻着‘白蹄乌’的青砖?”
“是。”阿浪从袍内拿出布包,递给李贤。李贤放下药碗接包揭开,将那块犹未拂净尘土的青砖呈给他父母。
天皇天后凑头到一起,翻来覆去看了许久。阿浪注意到天皇眼珠上象蒙了一层白翳似的,他要把砖捧近到鼻头处,细摸细瞧半天,才点头说“没差错”。
当年他也是亲眼见过父亲陵上六骏的,这算是御口钦定了此砖为真。侍立在旁的李贤明显长出一口气,双肩松弛下来。
武后仍然神色冷淡,向阿浪询问发现此砖的经过。这故事阿浪已经重复了很多遍,他猜想李贤也早向父母禀报过大概,便略去很多上官婉儿和梁忠君的作用,只描述一番当时场面。
二圣听完,天皇忽然指住砖背面那个“灞”字,问他:
“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之前阿浪在长安,也曾与太子兄弟及阎庄等属官文士议论过这个字,再早是和上官婉儿、梁忠君商讨过,都没得出能服众的说法。
文士帮他阐发过一些解释,比如“河出图,洛出书,灞水出石马,我大唐定都长安上应天象”等等。太子兄弟并不反对他拿这些说法来回禀二圣,说白了,就是些能让上位者心情好些的漂亮话而已。
“回陛下,臣……不知道。”阿浪老实答。
他舅舅一笑:“算了。白蹄乌背后是‘灞’字,其它五骏呢?背后都是这个字?还是绕长安八水里的另外五水名?”
“回陛下,臣……不知道。”
天皇又笑了。武后抬眼望向立在床脚的李贤,责备:“阿允,带这孩子面圣之前,你就没教导过他奏对礼?”
李贤一躬身,还没说话,他父亲笑着出言开解:“不妨事,就让这孩子直说。他没读过书,不知礼也不会奏对,就这么老实说话,挺好的。那些书上的套话,你我夫妻这么多年还没听够?”
他一面说,一面反复摩挲那雕马砖,感慨叹息:“要是阎老相还在世多好,原是他的手笔,他最能认清楚……阿允,你说在昭陵,阎老相被杀前,曾看过敏之找到的那匹黑马驹子?”
“是。”李贤答,没能压住上翘的唇角。
“他怎么说?”
“儿子只是看过霍王的书信,那封原书应该也呈交御案了。长孙浪那时却正在阎令公身边。”李贤指阿浪,“你向二圣奏报当时情形吧。”
奏报就奏报,那一夜各人言语神情,阿浪还记得很清楚。他详细讲述一遍,天皇听完问:“所以阎老相是……既没说那驹子像白蹄乌,也没说不象?”
“是。后来好象周国公也没再问。第二天早起吃饭,阎令公和赵国公就……中毒了。”阿浪如实答。
帝后一时都没说话。天皇手指在雕马砖上描画线条,依稀是在勾勒“白蹄乌”轮廓。李贤弯着腰轻声补述:
“那时阎老相的侄子也在昭陵,据他言道,当夜阎老相其实不敢断定周国公找到的马匹真伪,毕竟事过多年,他又老病衰弱,实在记不清楚六马样貌细部。但阎老相还记得当年‘六骏’立石完工后,原图样交到了将作监存档,所以嘱咐阎庄回京去找出旧样,再对照判断。”
“所以你怀疑,武敏之知道自己找了匹假马欺君,生怕阎立本揭穿,抢在他说明真相之前,下毒灭口?”武后冷冷地问。
李贤答声“儿子不敢”,武后不耐烦地摇摇头,转向丈夫:
“陛下,还是按妾先前的意思,把武敏之守官下狱,交付大理审讯吧。妾家不幸,子侄从小都没好好管教……”
“唉,不至于,你别动肝火啊。”皇帝安抚她,“敏之年轻没阅历,也没办过多少差使,本来就容易受手底下人欺瞒。六骏到底长什么模样,阎立本都记不清了,敏之更不知道。那些地方上的官员牧监,寻一匹马驹子给敏之,他哪能辨别真伪?这么重要的大事,他更不能欺瞒着不上报啊。依我看,敏之最多有个误信匪徒、识人不明的罪过,不是什么大错。”
那他下毒杀人呢?还是一举杀了宰相和国公?
阿浪梗起脖子,正要大声争辩,李贤忽抢在他前面道:“阿耶慈恩怜下,阿娘也不必自责了。如今‘白蹄乌’重现,回归御前,本是天大的喜讯,确实不必再深究周国公的小小疏漏,何况他也是好意,勇于任事才出的差错。现下最要紧的,依儿子看来,还是选命合适人,抓紧去把另五马也找回来,集齐六骏,再候皇祖圣意临降。”
“还选什么合适人?”天皇向后靠住隐囊,向阿浪懒懒地一笑,“先帝托梦给阎老相,不是说得很清楚了?你皇祖原本也最疼怜幼女,所以选定她生的外孙,来办这阴阳两界差……唉,先帝在天之灵,只怕是在责骂我不孝不友呢。”
阿浪没完全听懂这话。武后劝阻:
“大家言重了。二十一妹虽年轻早逝,那也是命势播弄,非人力能挽回的。她生前受恩深重,死后以皇后礼安葬,极尽哀荣,先帝太后何等英明,断不会归咎于大家。倒是这孩子……说他是先帝选中的人,妾尚有疑虑。”
“怎么?”
“大家难道忘了,他在他母亲墓上发掘动土,触怒先帝,当即降下雷电,几乎将这小子劈死?”武后睥睨着阿浪,神色不善。阿浪心里一烦,挺直腰杆瞪回去,满心不服。
天皇沉吟着问李贤:“你怎么看?”李贤回道:“阿耶直问他缘由就是了,他倒从来不敢不认这逆罪。”
也不等皇帝再问,阿浪开口便道:“这事实有,只因家父临终遗愿,想与家母合葬,臣没别的办法,才自己动手挖坟,想把家父的骨灰放进家母棺中……后来也没挖开嘛!”
“长孙浪!”李贤喝斥,“二圣驾前,不可唐突无礼!”
皇帝倒笑出声:“阿浪哪,你对令尊有孝心,这不错,可你就没想过,惊扰你母亲的地下亡魂,这是大不孝么?”
“……没想过。”阿浪照实回复。
“哈?”武后也笑一声,“只知孝父,不知孝母,这是什么蛮夷规矩?”
“臣是山野荒地里长大的村夫,不知道什么孝不孝的。”阿浪依稀看到李贤在给自己使眼色,但他决定不理,“家父一手把我从小养大,我爱他敬他,所以拼命也要完成他心愿。家母……臣都不记得家母长什么样子了,她后来又另嫁别人,更跟我父子没啥关系……”
“放肆!”李贤再度喝止,“越说越不象话了!”
天皇却只是笑笑,摇头:“虽说是野人村语,荒悖不经,却也并非一点道理没有。养育之恩,确能培助孝心哪……当年我九岁丧母,先帝哀怜,将我和十六妹、十九妹、二十一妹养在寝宫后院,日日晨昏定省,亲问我兄妹衣食,手自掬养,恩慈感天。我与三个同母妹手足友爱,也远胜旁人。唉,十九妹年幼夭折,不必多说了,十六妹随夫子远谪,身死边荒,二十一妹也……眼见我也快随她们去了,到地下以后,我怎么见先帝母后呢……”
他说着说着,眼圈发红,拿起巾子拭泪,妻儿忙又劝慰。这位万乘之尊又瞧了阿浪一会儿,微微苦笑:
“你父长孙诠,模样自不必说,你回去照照镜子,就知他弱冠年纪是什么样。他又饱读诗书,文武全才,谈吐举止洒脱磊落,比你这孩子强多了。他也是三卫出身,选入百骑,陪侍着先帝走马射猎、亲征辽东,武艺兵法都属上上等。先帝许他大好前程,也曾亲口对我说过,此子将来可堪大用……唉,可惜啊。”
可惜他姓“长孙”,阿浪心内冷笑。可惜他是长孙无忌的族亲和死党,还在贞观末永徽初执掌过禁军,所以你们要剪除顾命老臣的势力,就绝对不能容下他。
他不知道是自己的脸上表情变化出卖了内心想法,还是他这皇帝舅舅擅能猜测人心。躺靠在**的病弱天子向他一笑:
“你正在腹诽朕吧,阿浪?”
“……对。”
这下,连武后都没忍住笑出声,似乎气也消了不少。天皇微笑道:
“旧事别提了,这么多年过去,老翻旧帐,没什么意思。我们上一代人的恩怨,不是一时一刻能辨析清楚的,朕也不愿再没完没了地牵连后人。这样吧,阿浪,你去把另外五骏也找来,让阿舅瞧瞧都是什么样。唉,昭陵北司马门院里,那六扇石屏老空着,也不象话……六骏集齐以后,说不定一夜之间,它们又会涨大,恢复原样?阿浪,你找回六块雕马砖,就算立下一大功,以前的罪,朕都赦你。”
只是“赦罪”么……阿浪撇撇嘴。够小气的。
“大家,这孩子象是不满意呢。”武后向夫君微笑,笑容在阿浪眼里比刀子还利,“他大概正埋怨阿舅不给官做吧?”
天皇向儿子示意:“阿允,你带他出去,问这孩子还想要什么吧……和你大哥商量商量,差不多的,叫东宫做主许他就好。我累了。”
李贤答应着,示意阿浪叩首告退。阿浪却没理他,仍然抬着脸直视皇帝,迟疑片刻,终于还是问出来:
“陛下,眼上是否生了一层白膜,妨碍视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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