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送上门的艳福,不享白不享嘛……”
“你小子少跟我嬉皮笑脸!”
阿浪与狄仁杰这一路同行过来,虽然对彼此都还存着疑忌,表面相处倒越来越融洽。他冒称狄氏家奴,平日做些拉马端水的粗重活计,执礼恭敬,在外人面前不露马脚。毕竟狄仁杰比他年纪大得多,人还不错,他只当照顾父执辈,也不觉得吃亏。
只有二人时,他说话就不那么小心规矩了。说一千道一万,他阿浪是良家子,不在贱籍,狄仁杰再怎么位高权重,也没资格役使他。
面对中年胖子官员的绷脸白眼,他只是贱兮兮贼笑:“真不动心啊,七娘可是大美人一个呢,在西域在京城都不多见……”
“那你知道她其实是张万岁之女吗?”狄仁杰忽然没头没脑地打断他问一句。
“谁?什么万岁?”阿浪没听清,“七娘是哪家国王的公主吗?”
西域南洋那一带的小国多如牛毛,阿浪虽然行走过多年,却也记不清楚。狄仁杰摇头:
“张万岁,我大唐前太仆少卿,生前任群牧监,一直在陇右主管马政。你知道为什么至今大唐牧人监吏还习惯以‘马口’‘马齿’计数马匹年龄,而不说‘这马多大岁数’么?”
“啊?”阿浪倒是熟悉这个用辞,但从不知来历,“跟这个张万岁有关系?”
“为了避他‘万岁’的名讳啊!张公本是刘武周的手下,归顺大唐后,先帝命其到陇上领牧监。四十余年间,张公将大唐的战马从牝牡三千繁衍至七十万余匹,功勋极伟。张氏一族三世典群牧,恩信行陇右,索娘子能以女流之辈掌控牧监,当与她出身张氏关系密切。”
说到此处,狄仁杰长出一口气,颇为郁闷:
“在这应福寺内听人闲说,说七娘本家姓张,当时我心里便诧异了下。看她这高鼻深目的长相,当出身于昭武九姓,而‘张’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汉姓……”
“这狄公你就不知道了。”阿浪笑道,“陇右至西域一带,胡汉杂居已久,胡人相貌一点不稀奇,或许七娘的生母或者祖母是胡姬呢。”
“是啊,我也知晓此点,原也没起什么疑心。刚才你们出门,这里就剩索娘子与我二人,我想她或者不愿在诸多外人前轻言家世,便随口问一句。她大方承认张万岁公是她先父,生前一直主理四十八监马政。我还想再细问近年来陇右官马失减详情,她却……”
“开始勾……哦,是向狄公‘自荐枕席’了?”阿浪很努力地想起一句官话,看着狄仁杰脸上反应,不觉大笑。
“你小子要是觉得这女子不错,不妨去试试运气,我瞅她也挺中意你这年轻俏郎君。”中年胖官员冷哼一声,又开始捋须。阿浪已经熟知他习惯,一般狄仁杰心情紧张、忙着思索时,他颔下那把花白短须就要遭罪,难怪养了这么多年,还没一根能长到胸口。
男女独处、微醺醉人之际,狄仁杰坚持要跟索七娘谈马政,也是因为……紧张吧?
“岂有此理!”面对阿浪直言询问,狄仁杰矢口否认,“某来这偏院参与索家马队事务,本也为了打听陇右马政。你难道忘了,我二人受命来此地,究竟为了什么?”
“不是为了去昭仁寺找白蹄乌吗?”
中年胖官员轻轻摇头:“所以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哪,遇事不肯深思熟虑,听风就是雨。你再想想,阎令公夜梦先帝,对他托付的话,原句是什么?”
“说阿浪是皇家外戚,叫我出面找回六骏,还有那个‘白蹄乌昭雪战败之罪’。”阿浪记性一向很好,“这和索家的牧场马队又有什么关系了?”
“要昭雪‘战败之罪’,首先一点就要辩明,当年我军为什么会‘战败’?”狄仁杰捋须叹息,“先前某以为,这‘战败之罪’,先帝是指他决策失误在先、诿过殷刘二将于后,所以猜测在纪念战亡将士的昭仁寺当中,先帝可能会留下什么……可我等踏入豳州,在应福寺大佛眼下,竟遇到了张万岁公后人家里的马场纷争,这也太过巧合……”
“为什么?”阿浪还是没听懂。
狄仁杰耐心解释:“当年唐薛大战,第二回合我军的溃败,表面原因是主将轻举妄动指挥无方,其实究其根本,还是唐军的马匹稀少、骑兵软弱无力,远不如薛家的陇上精骑战力强悍啊!”
“狄公的意思,先帝战败是因为没马,所以派了张万岁过来养马成功。如今张万岁的女儿要遭罪,所以……先帝怒了,叫我们来查查怎么回事?”阿浪自己都觉得这说法牵强不通。
狄仁杰摇头:“索七娘是不是张万岁女,其实没甚要紧。陇右马政溃乱,对国家军事危害太大,先帝……若先帝在天之灵当真一直关注护佑大唐,那指引当今关注马政,实属迫切……唉,六骏也是马啊……”
“若先帝在天之灵当真一直关注护佑大唐?”阿浪笑笑,“狄公,咱俩说掏心窝子的话,这事,你到底信几成?我么,顶多六成。”
他自到昭陵以来,亲身经历过好几件不可索解之事了,却仍对“太宗显圣”抱有很大疑虑。而且他觉得狄仁杰虽然按“太宗托梦”行事,对之也一样将信将疑,只是二人之前并未就此深谈过。中年胖官员看着他微笑:
“我么,如今是三成信,三成不信。”
“那还有四成呢?”这胖子莫非不会算数?
“那四成,取决于你小子的真实身份。”狄仁杰笑眯眯,“你到底是不是皇家外戚,敢说实话么?”
阿浪沉默半晌,才抬头笑道:“现在还不想说,不过我也不想编假话欺瞒狄公你——再等等吧,说不定过阵子还会遇上什么……唉对了,有件性命攸关的要紧事啊,我得跟你说……”
他话题拗转得生硬,狄仁杰居然也无异议,由着他大讲特讲自己对索元礼和索七娘这对男女行动风格的猜疑,顺便也把从二婢那里听来的成三郎故事转述一遍。听完,狄仁杰点点头:
“方才索娘子也对我提到了成三郎,不过……”
“不过什么?她也把造过所的罪责全推到成三郎那老实人身上了?”
出乎阿浪预料,狄仁杰摇了头:
“倒是没有,她替成三郎求情来着。她承认这批马是持假过所的官运私马,成三郎也是知情经办。但这种事吧,近年来太多了,各牧场不这怎么办,就根本活不下去,总之是求我高抬贵手放她一马,公私两便。”
“她打算送狄公多少钱?”阿浪没看到三女身上带有绢帛之类,估计是要用钱贯甚至金银珠宝行贿。果然,狄仁杰摇头笑笑:
“不知道——她刚露出盘囊里的金色,某就一口回绝了。”
“可惜了,你就收下呗。收下以后,明日我们就能平安上路啦。”阿浪叹气,“暗室拒金拒色,你狄公倒是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想没想过天亮以后,我们两条性命会怎么样?”
“这里是敕立大佛寺,香客众多,离州城也近,他们不敢在这里公然把我等如何。”狄仁杰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地回答,“明日上路以后,我两个就……只趁白日走官道,入夜前投宿官驿好了。”
原来你也害怕被灭口嘛……
“能吗?”阿浪问,“从这里到昭仁寺,再回长安,一路上都是康庄大道?”
“不知道啊……”狄仁杰叹息,“这条路我也没走过……再,如果不管索家这马队的事,也罢了,要是想再探究探究,那肯定还要和索元礼这狠心贼打交道。”
“你没跟索七娘说,其实你不是京里下来巡视牧监的敕使?”
狄仁杰摇摇头:“我含糊过去了……所以也没法再跟索娘子说什么,哪怕……”
哪怕你其实想接受她的“盛情美意”吗……阿浪想到此处,一下子喷笑出来。中年胖官员瞪他一眼,显然猜到了他的龌龊念头。
“狄公啊,我看还是我去探听探听吧。”阿浪心里已有个主意,“你把七娘气走了,她准得回去跟索元礼商量下一步行动。我混进他们住所去,看能打听到什么不。”
“哪能那么容易。索元礼带了兵,马队人也多,准有人守门。”狄仁杰不以为然地摇头。
阿浪没再说什么,笑着出门,径直往北走向院中最大的屋子,遇人便问索七娘住所。其实自己找也不难,马吃夜草,看槽添料需得掌灯。应福寺偌大的偏院,此时也只马队驻扎处有亮光了。
遇守卫阻拦,阿浪便笑嘻嘻说“我跟七娘的婢子有约”,回给他的都是心照不宣的笑意。最后一道守卫带着他走到屋右窗下,敲窗问询,吱呀一声,纸窗立刻从内推开。
“你真来了?”野葱儿的脸露出来,语调惊讶中带着紧张,“我还以为……”
阿浪举指封唇,示意噤声,先转向押着他来的守卫:“我跟小娘子说几句私话,就别劳烦一直守着了吧?”
手心内暗扣着一串铜钱,径直拍到那守卫掌中。守卫捏了一捏,满意笑笑,还向窗上的汉婢轻吹声口哨,才离开回岗。
他身影没入夜色之后,野葱儿低声道:“你也走吧,这事不成了。你家家主不识相,七娘生气了……”
“我家家主不会办事,我刚也劝了他,这会儿来其实也想见见七娘。都是出门在外的人,什么不好商量呢?”阿浪早有准备。
野葱儿闻言,伸长头颈瞧了瞧左间,抿嘴一笑:“可惜,你来晚了一步,这会儿见不着七娘了。明日上午吧,要是我们还住寺里,我问问七娘,肯不肯见你。”
听她言下之意,七娘就睡在这大屋左边那卧室,但不是一个人……阿浪也模糊听到那边窗内有动静,会意一笑,点头道:“那麻烦你了。明日上午我再来。”
二人都有点不舍地分手,阿浪转身走开。听到背后关窗声后,他保持着脚步和方向又走几步,不动声色绕到大屋左边山墙后,窜入黑暗死角,直等到四周寂静无人,才伏低身子,摸到左窗下偷听。
窗内也刚完事,男女正喁喁细语,说些风月闲话。阿浪蹲得腿都麻了,听半天也没听见什么有用的,正寻思放弃回去算了,忽听索七娘幽幽问一句:
“那我就不管了,明日你做掉他?”
“嗯……”索元礼鼻息甚重倦意浓浓,“别管了,睡吧……”
阿浪又等了半晌,确定室内二人已经睡着,才佝偻着身子离开窗下。一边活动四肢一边往外走,路过守卫岗,方才接了他钱串的守卫看他一眼,露齿一笑:“这么久?本事不赖。”
他也回以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心里却是沉重犯愁的。明天吗?
回到小室,跟狄仁杰说了,中年胖官员也觉得奇怪:“明天就下手?在这敕立名刹?州城旁边?”
两人商量半夜,都猜不透索元礼要如何动手做掉巡使又不惹祸上身。阿浪建议:“别睡了,你我现在赶紧跑吧!趁着索元礼还没安排布置人手,爬墙逃出寺也不难。”
“逃出去以后呢?人生地不熟,往哪里去?”狄仁杰摇头否决,“万一走个荒僻小道,被他们半路截住,那正好下手哇!他们路又熟,又骑马跑惯了。”
“那……不如我俩逃到正殿那大佛身边去?”阿浪突发奇想,“往大佛身后一钻,再给索元礼十个八个胆子,量他也不敢在先帝的眼下杀官?”
狄仁杰笑一声:“你小子脑筋倒转得快,鬼点子真多。你要是乐意,自己跑去,我狄某这么大年纪,这么重身量,可没本事跟着你半夜逃墙钻窟的……身正不怕影子歪,我明日就正常启程,一路走官道,倒要看看他索某如何下手!”
胖官员拿定主意,任凭阿浪再怎么劝也不听了。阿浪左思右想,还没见真章就抛下同伴自己逃命,似乎太不象话,只好也跟着他行事,在袖内暗暗藏了一把小刀子。
二人次日起身,收拾行李拉马告辞。索元礼和索七娘都没出来相送,副将说他二人都一早就去盘整马群了,代替着说了些客气话,双方友好分手。
阿浪跟狄仁杰出寺,又走过泾水木桥,打算继续沿着官道往长武县行去。他二人都不知道前路地形如何,只觉得这太平盛世朗朗乾坤,路上行人应该不少,索元礼再怎么也不会公开抢劫杀人吧?
没料到沿着泾水河谷往西北又走了不到三里路,前方乱石堆积,官道转向东北,钻进一条只勉强能容二马并肩行进的山峡。阿浪一见这地势就心叫不妙,狄仁杰也眉头深锁。
事已至此,总不能原路退回。二人等了一阵子,与三五名客商模样的人结伴牵马进峡谷。没走多远,便见路边有哨亭。守兵一看到狄仁杰主仆模样,执矛径直过来,呼喝着驱赶其他客商“快走”,把二人带到哨亭之后。
这处凹岩被山壁树木遮挡得十分隐蔽,隔绝外人视线,阳光照射不到,山风阴峭。索元礼深陷在眼窝中的眸子,离近了看隐隐透出绿色,让人想起雪地里冷森森瞅人的孤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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