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这两天过得很惨。
早起还行,他去阿浪房中说事,却被辟邪告知“长孙将军昨夜没回”。自从那小子得了“游击将军”的散官,家里下人迅速改口,大概都觉得“长孙将军”这名号威风响亮,叫起来脸上有光。可惜那小子至今还是一副吊儿当郎游手好闲的模样,怎么看都没有“将军”的威武稳重,白瞎了朝廷的五品武官职位。
这也没啥,狄仁杰回到自己房中,又埋首案卷。没过多久,午饭之前,门上报“有人从河阳来见狄公”。那是他父母妻儿现居之所,狄仁杰忙迎至门外,果见是自己熟悉的老家人孟六来了。
孟六带来了他父亲和妻子的亲笔书信,还有一堆口头传话。狄仁杰的霉运就此开始。
他知道老父的脾气秉性,之前的叩安家书里一直没敢说明自己丢官下狱的事。不知道父母妻子僻居河阳别业,从哪里打听到了真相,老父气得暴跳如雷,书信里大骂狄仁杰蠢钝如猪不会做人。孟六则替家主唠唠叨叨地训斥狄仁杰不该得罪这个、不该顶撞那个,又指点他该向什么位置上的官员送礼求荐,总之得尽快捞回一个实权职事来才好。
狄仁杰为此混搅了一天,头晕脑涨苦不堪言,又不能驳拒父亲的遣使教训。午后苏味道过来劝了劝,直到傍晚,长孙浪回了家,才过来想法止住孟六——他是本宅主人,孟六一介老家仆,不能不给“长孙将军”面子。
阿浪命辟邪把孟六带走去进食安宿,狄仁杰感激之余,向阿浪苦笑道:“我看,这几天我还是出门寻个寺庙客馆躲几天吧。家父这通教训,不那么容易混过去的……唉。”
“我看也不用。明日你我就进东宫去,我得了个玩意,用它来给狄公换个实职官,我觉得能行。”阿浪笑着从身上摸出一把黑铁大钥匙递给他,又讲了来历及自己昨夜今日的行踪。
“你又偷进合璧宫,去见了上官才人?”狄仁杰没忍住嘴角笑意,接过钥匙细看。阿浪咳嗽一声:
“除了婉儿,我还见了裴娘子——她夜里自己来找我们,跟我们又讲了她在合璧宫的发现,还有遇到那一对诡秘夫妻的经过。她说这估计是她殉死之前最后一次见外人了……唉。”
提到裴妃,阿浪脸色沉重起来,狄仁杰也收敛喜容。阿浪叹道:“虽说裴娘子是自愿殉夫,我还是觉得心里老大不忍。昨晚她跟我说,她又惦记上了给孝敬皇帝报仇。这人心里有愿望,有盼头,就有活下去的意愿……狄公,你说我们还能再救她一回吗?”
“给孝敬皇帝报仇?”狄仁杰想想阿浪方才所述,“她如今认为,孝敬皇帝是被明崇俨毒杀的吗?”
“柳娘子说是武后勾结明崇俨,在丹药里下毒,杀了孝敬皇帝。她在宫中时,原本是武后心腹,说的话总有七八成准吧?”阿浪回答,“反正裴娘子是相信了。她还有个计划,要我转奏太子,帮她安排。”
“什么计划?”
“恭陵不是建完了,马上要安葬孝敬皇帝,以裴妃殉葬吗?她想活着去恭陵,让明崇俨也去,然后她藏着短刀匕首,找机会杀了明崇俨,再当场自尽,和孝敬皇帝合葬。这样不连累任何人,她去地下也能安心和丈夫团聚……”阿浪叹一口气,“裴娘子身手不错,要是出其不意奋不顾身一击,没准还真能杀掉明崇俨。只是她自己也就……”
狄仁杰也叹口气。裴妃这计划,估计太子李贤是愿意接受的。他如今视明崇俨为眼中钉肉中刺,能除去那术士,又不让东宫沾带嫌疑,李贤再高兴不过。
“这事不急。裴妃还不知道恭陵玄宫改作以后仍然狭窄,不能容二椁吧?韦弘机刚开始在陵园为她营建墓冢,她至少还得再活十天半个月。”狄仁杰又惦了惦手中的黑铁钥匙,想着要如何处理这个才妥当。
“狄公,”阿浪又问,“柳娘子说的另一件机密,太子不是武后亲生的……你我要告知太子吗?”
他二人是在长孙宅后园边散步边谈,说起这个,两人都扭头四望,防有人偷听。这事很尴尬,想到要跟皇太子当面说“你不是你母亲生的”,狄仁杰若有芒刺在背。他摇摇头:
“我觉得不必,一来柳娘子所说也未必是实,别忘了她夫妻俩一心要向武氏复仇,挑动母子相斗,对他们太有利。二来……天后母子如今已经势同水火,相互提防日甚一日,也不必我们去提醒太子留意。不管太子生母是谁,都没什么区别了。”
阿浪也明显松了口气:“不说最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那这钥匙,狄公你去进献给太子吧,我在旁边替你要官职作奖赏。”
狄仁杰又低头凝视黑铁钥匙环上那条小小的奔犬形状,问:“这是孝敬皇帝藏在床头的秘物?能打开庄敬寺里的一处石板门?唉,阿浪,你觉不觉得钥匙上这个图案眼熟?”
他指着奔犬给阿浪看,阿浪瞄一眼笑道:“要是奔马,我还会怀疑是不是‘六骏’最后一匹没附身到青砖上,反而附到这钥匙上了,不过这明显是狗嘛……咦,等等。”
这小子反应够迟钝的,狄仁杰心想。阿浪拿过钥匙细看,又寻思片刻,才一拍后脑:“我想起来了,怪不得我也一直觉得这图形眼熟。先父留给我的秦王镜粉盒,太宗皇帝赏给我娘的那个,上面也有这功狗图案!”
“对,我一见就想起了那个。”狄仁杰缓缓道,“这钥匙看着又十分古老,说不定有五十年了……”
“狄公你的意思,这钥匙也是太宗皇帝留下的旧物?”阿浪问。
“有可能,不但是秦王府旧物,而且能开洛阳东宫附近的秘门……”狄仁杰摇摇头,“但愿我们别给太子作祸。”
“作祸?为啥?”阿浪奇怪地问。狄仁杰眼下却不想和他说太多,只道:“既然是上官才人转交给你的,我等淹留不报也不行。稳妥起见,最好查明那道石板门在哪里、门后都有什么,确定对东宫无害,再上交为佳。”
“石板门在庄敬寺里啊,婉儿在那里出了事又着一把火以后,要再进那寺里可不容易了。”阿浪叹气,想想又道:“有了,我把这钥匙给史卫率,让他想法查去。他现统领东宫卫士,行动安排人手总比我们方便。”
这也是个办法,不过史元真么……
狄仁杰沉吟未决,阿浪已经收起钥匙,笑道:“先这么定了吧。我原想让你献个宝,然后要个官职,此路不通的话……嗯,只能再试试下一个法子了。”
“什么下一个法子?”狄仁杰警惕地瞅他,这小子笑得不怀好意:
“这法子是婉儿想到的。武后不是催着太子任命巡监牧使,去陇右整顿马政?他好悬差点把索元礼派过去,那个催命杀人魔哟……幸亏我们及时找着‘拳毛䯄’赶回来了,我一顿吵闹,太子收回成命,可马政还得整顿啊。想来想去,反正狄公你闲着,不如我向太子推荐你来担任这个巡监牧使吧?”
“嗯?”狄仁杰还真没往那方面想过,“我么……要是平日无事,不是不行。陇右牧监那边,确实需要梳理变革了,官马供应对我大唐军队太重要,狄某也不敢推托躲懒。只是六骏和孝敬皇帝这两个案子还没审结,我又中途抽身……”
“对呀,我一开始没想到要推荐你,也是这个原因嘛。”阿浪点头,“这几个案子连环套连环的,我不太懂刑律官司,只有你最清楚各方事由,换个别人来,肯定没法接手。不过婉儿说,反正我们近期又要动身回长安那边去,可以由你挂个巡使的名头,具体事务先让……索七娘承办着。”
乍一听闻这话,狄仁杰的第一反应是“荒唐”,钦使政事,哪能由一介女流插手主使?
再驻足细想,他心中又渐渐动摇了。索七娘的才具人品、对陇西牧监事务的熟悉程度,确实远胜一般男子。大唐对于“内闱干涉外务”向来宽容,官员母妻代替子夫处置差科的事也时有所闻……咳,想到哪里去了!
“不成,索七娘有什么名义能代我办差主政?”他还是摇头,“仁杰若被任命为巡牧监使,就得实地前往陇右,踏踏实实采访筹划,为牧监国马蓄养做一番实事……”
“唉唉,这不是临时举措吗?又没说一直这样。等案子了结,六骏找回来,太子也接位登基了,狄公你要还是愿意做那个巡监牧使,那就认真上任办事主政去呗。索七娘不过先去给你打打前站,安抚当地,至于名义么……”
阿浪摸着下巴,咧嘴一笑:“狄公,尊夫人能容许你纳个妾吧?”
狄仁杰一个趔趄,险些栽倒。阿浪忙伸手扶他,大笑道:“至于吗?狄公你也四五十岁的人了,又长年在外地做官,收几房姬妾也不稀罕啊?难道尊夫人就那么嫉妒厉害?”
“纳妾倒不是什么……可索七娘?”狄仁杰满嘴又酸又苦,连连摇头摆手,“那风流胡姬,狄某可消受不起,不成,不成。进了门,那就是个搅家星啊。”
“这不是临时挂个名头,好替你办事吗?”阿浪笑道,“我从西苑回来,先去胡坊找索七娘聊了聊,她倒不那么反对。只要能让她回陇右去,收拾家产整顿马政,她愿意暂时进你狄家的门……不过七娘也说了,看你狄公面相,恐怕消受不了她,最好你俩就挂个名,井水不犯河水。等差使办完,一拍两散,她接着找她乐意再嫁的人去。”
要这么说,倒也……但是什么叫“看面相我消受不了她”?
狄仁杰又气又恨,啼笑皆非,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阿浪又和他商量好明日见太子的说辞,二人休息一夜,第二天入东宫。
事情办得还算顺利。李贤急着轰他们去应验“灞桥待将军”的马砖镌铭,反复要求“尽早给我找回石雕六骏原物”,对他们提出来的条件也尽力接纳。
“如果裴妃真能杀掉明崇俨,她自己可以免死。”阿浪提议,“只要她自己不一心求死,别人不能逼她。叫她隐姓埋名回我那边,我给她找个安身之处就行。”
“她的墓穴都已经开挖了,谥号陪葬仪礼也早定下,总不能留个空坟或者衣冠冢?”太子皱眉。
“你们不是早就有了孝敬帝之哀皇后的遗体了吗?”阿浪提醒,“那个宫婢阿邢?”
李贤沉吟不语,以“我再考虑考虑”为结。阿浪又提出“换掉制举主考官格希元”,这次被太子干脆地拒绝。此次“奖拔幽素科”的举格诏书等都已经颁下,考试人员程式公诸于众,临时换考官麻烦太大,还会惊动二圣,绝无可能。
授狄仁杰为陇右牧监巡查使的动议,倒是一次通过。太子本来也在烦心母亲的催逼,听狄仁杰说可以兼顾查案、访六骏和整顿马政,他正求之不得。
巡查使是个无品级的使职,李贤想想说“狄公这一年着实受了不少委屈,劳苦功高,实授太仆少卿吧”。那是从四品上的散官,比狄仁杰原先六品“大理寺丞”高了不少,而且一步跃入五品高官之列,更可以堵他父亲的嘴,狄仁杰大喜过望,连忙行大礼拜谢。
人事议定,阿浪又向李贤讨还已经找到的五块雕马砖,连同六骏图卷和实录史书一起,准备都带往长安。他的打算是在灞桥附近仔细搜索,如果能找到第六砖“什伐赤”,就不回洛阳了,带着六砖直接去昭陵北司马院,看看那里会出现什么神迹。
李贤同意他这计划,又多拨了些卫士给他们,叮嘱多往洛阳送信,最好每日一报,有什么发现立刻通知东宫。狄仁杰能领会他的急切心情,毕竟在东宫和皇城很多部寺里,都流传着“六骏一旦回归天子便要传大位”的说法,看来并非空穴来风呢。
一行人又准备了两天,启程上路,西去长安。苏味道这次不再随行,他留下来准备考制举兼看家护院。梁忠君早在定州就和他们洒泪而别,随刘仁轨去海东军中接受自己的命运。寻砖队伍里的“官人”只有长孙浪和狄仁杰两个,此外还有——
“夫主在上,受下妾一拜!妾张氏,出身边陲不懂礼法,既然进了狄家门,还望夫主官人垂怜则个……”
索七娘一进长孙宅,见了狄仁杰,倒身就拜,边说边笑。阿浪和苏味道笑得前仰后合,连辟邪等下人都个个弯腰捧腹。只狄仁杰自己手足无措僵在当地,傻呆呆一声出不了。
门内胡姬一身利落男装,门外骏马背上捆着行囊,索七娘就此加入他们回长安的队伍当中。见狄仁杰僵立不动,胡姬上来抓住他手臂就往外拖:
“哎呀呀,又不是少男少女了,都是有家有口久为人父母的,狄公你害什么臊嘛。你瞧我一介女流,都不当回事。今日这许多人为婚证,我从此以后就是你狄门的如夫人了啊,什么时候带我回老家去拜见公婆和大姐姐哪……狄公你倒是开金口说句话嘛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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