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从恶梦中惊醒。
床帷外太过明亮,他恍惚以为自己睡过头了,忽一下掀被坐起身,冷汗淋漓。
今夜他没让人服侍,**空空****,只有自己一个。拨开帷帐往外看,原来只是窗外月色清朗,映得床屏上也一片银白,倒象夏末飞雪似的。
室内坐更值夜的下人在打盹。李贤反正也睡不着了,不想扰动人大惊小怪,自己拢着中衣薄衾下床,赤脚走到窗前,坐到小榻上,抬头望向天边那一轮圆月。
墨天高远,玉盘如璧,很美,很冷清。
他的眼睛还有点肿痛,凝望月空一会儿,就移开目光。白日里他在父亲床前大哭了一场,至今头疼鼻塞声重,心情更是灰暗到极点。
难得母亲微服出宫去了,他和父亲有半天能单独在一起,谈些机密。他也不知怎么又说到阎庄和史元真,大哥和他身边信用的宫臣一个接一个暴露叛变,李贤只觉得百口莫辨百身难赎,情急之下,伏在阿耶身前放声痛哭。
他自己对“六骏出走”,对史元真的狼子野心,都毫不知情,他敢替大哥作保,大哥生前也不知道。阎庄所做的一切,都瞒着先太子。他私下与史元真、姬温勾结设局,可能打着东宫旗号,但大哥那么仁孝恭俭的人,绝不可能真的放手让他去干那些无君无父的事……
哽不成语,声咽气堵,热泪滚滚而下,李贤上次这样哭泣,还是在大哥刚过世的时候。父亲无声叹息,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缓缓抚摩他头顶,并不劝止。
“要做天下之主,一肩担起江山社稷,总得经历这种时候。”天皇喃喃低语,“哭一次可不够,远远不够。我都记不清贞观年间被硬架进东宫以后,我这么大哭过多少回。自己登基了,却总得在阿舅他们跟前低眉顺眼听话,心里窝屈,回寝宫以后也只能哭……你娘哭得更多,她在感业寺啊,哪天不是以泪洗面?哭够了,心里刚硬了,人也能长大一点。哭吧,儿子……”
如今想起来,李贤却后悔不已。他和父亲能避开天后独处的时间,就那么一点。本来能商议很多要务,大半时间却都被他自己哭过去了。
唯一的好处,大概是父亲看他伤惨成那个样子,就算本来尚有些疑虑,也打消掉。等李贤好不容易抽抽嗒搭收声止泪,天皇开始和他商议自己的新关注:
“你把你那两个武姓表兄召回来见了见,那二人品性怎么样?能和你娘处得来吗?”
“他们在岭南受了半辈子罪,早就心性消磨,没什么人品风骨可言。”李贤皱眉回,“也没正经读过书练过武,不学无术无才无德的,只会阿谀奉承。连奉承话也净是些陈词滥调,烦人得很……”
“那二人怎么看自己父叔被姑母屠灭?”父亲问。
“他们还能说什么,我提起来,他二人就只是叩头谢罪,痛骂父叔不忠不义罪该万死,一心择清自己。”李贤鄙夷。
父亲语气平静:“这样吗?比长孙浪和薛氏兄弟都差得远啊……同是岭南流人后裔,我那几个外甥,看着还都很象样子嘛。”
十六姑城阳长公主所生的三个儿子,从灞桥驿回到洛阳后,二圣召入宫内见过一次。李贤也在场,觉得三兄弟都仪容端正谈吐雅隽,教养很好。最小的薛绍才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奏对已能引用诗书。且他长得也最秀美俊朗,连天后都忍不住招手命他近前,细看半晌,啧啧称赞,取下腰间佩玉赏赐。
“长孙浪和薛家兄弟都是儿子的嫡亲姑母所生,先帝和文德后外孙,那自然不同,天生血脉里就带着贵重高华。”李贤回父亲,“儿子也旁敲侧击问过他们对父母族人流贬的看法,他们虽不敢怨谤朝廷,可也从不肯说一句自己尊长的不是。风骨清标,比两个姓武的强太多了。”
他说这话,其实有点心虚。薛家兄弟罢了,长孙浪私底下可没少对他讽怨朝廷甚至二圣。只要别太过分,李贤一般左耳进右耳出。毕竟他还用得着那小子。
“嗯。我有好一阵子没见着阿浪了啊,你说他忙着找那最后一块雕马砖,没怎么在洛阳城里呆着,就忙成那样了么……哎,算了,我这病病歪歪的老头子,估计谁都嫌弃,年轻人都不爱听我唠叨。也就你娘还能忍着陪我,一晃大半辈子了哟……”
父亲近来说话,总是这么絮絮叨叨没边没沿的,一会儿就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李贤得耐心恭敬地把话题拉回来:
“长孙浪飞马奔到昭陵,截下了前阵子丢失的五块雕马砖和六骏图,如今还在昭陵呢。他写信回来说要耽搁一阵,在陵上细心揣摩最后一块马砖和六骏原物的所在,聆等先帝昭应指示。阿耶想见他,儿子把他叫回来就是。回来以后呢?长孙浪和薛家兄弟再好,不能继承周国公爵位啊……阿耶觉得武家哪个人最象样?”
天后着意栽培的那个少年武敬真,李贤也见过,也知道他一直跟着长孙浪狄仁杰厮混,为人还算朴实。如果是长孙浪把那少年带进东宫举荐,李贤觉得自己可以接受。但他被天后硬生生拔走施恩,那就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了。
母亲考虑更多的是小妹婚姻,李贤知道。父母都一意让幼女嫁入武家,那么在几个周国公候选者当中,最年轻未婚、性子最平和又无家累的武敬真,似乎是最佳驸马人选。可他要是升官掌禁军以后一心倒向武后,那就……
“今日你娘出宫以前,我和她说了,武敬真不宜在禁军里升迁过快。”天皇慢吞吞地道,“那孩子是个乡下村夫,本来就不熟悉京城人事,拔苗助长,只会害了他。他兄长也是这么死的吧,还有敏之……禁军里多少血战余生的骄兵悍将,程务挺王方翼都时常辖治不住,外戚子弟更不成。”
李贤一怔,随即大喜过望。父亲总算肯亲自干预母亲的野心了,天皇意旨,谁敢不从?天后想掌握禁军,可没那么容易,哼哼。
“你去继续鼓励文儒大臣上表,为武承嗣武三思请封吧。”天皇低声叮嘱,“一个继任周国公,另一个……既然你娘惦记,可以给个南衙十六卫将军。哪个都成,反正没什么区别……”
“那两人?”李贤皱眉,“抬举起他们来,也没什么好处。他们既不敢反……也办不了什么事,都是庸碌蠢材。”
“那不正合适吗。”父亲叹息,“他们要是精明能干,你才该担心呢。傻孩子。”
如今想起来,李贤还觉惭愧。父亲的深谋远虑和自己的幼稚浅薄,对比太鲜明了。命外公亲孙继承周国公爵位都不算啥,最妙招是两个姓武的一起提封,另一个授十六卫将军名位。
自贞观后期开始,拱卫京城的重任渐渐向由天子亲信掌握的“北门禁军”倾斜,之前统理各地番上府兵的南衙十六卫逐步失势,各卫将军也没太多实权了,名号沦为荣耀虚衔。天后惦记的也是禁军实职,父亲却作主给她侄子虚号,然后武承嗣武三思堂兄弟两个还要自己先斗一斗,看谁能做国公,谁只能捞个无权无势的将军当。
我还没准备好接大位,李贤苦笑着想。我跟天皇天后的能耐本事都差得太远,比大哥也逊色好多。这么比也不公平,大哥从小就知道自己要接位登基,他一直往那个方向努力习学,我么……
努力习学,包括在东宫建个隐匿武库,往里面私藏一堆铠甲兵器?
李贤回头看一眼自己卧床。他想起来方才是怎么惊醒的了。
他在光怪陆离的黑暗梦境里游**,手上忽然碰到一个又冷又硬的尖锐物,一惊醒来。那尖锐物就在他枕下……是那枚长孙浪和狄仁杰交给他的黑铁钥匙。
大哥一直秘密收在自己卧床暗格之内的武库钥匙。
知道那个武库存在的人本来不多,如今他又命赵道生去处置过。史元真和他两个心腹已逃出国境,暂且可以不管,其余几名参与探查的东宫卫士,都被发回京郊庄园去了。洛阳城内现今应该只有他自己、赵道生和狄仁杰三人知道那事。
李贤本想今日向父亲挑明那个武库。母亲不在,少了旁敲侧击挑拨离间的人,一切都容易些。但他上来就向父亲痛哭力陈大哥的忠孝仁义,随后父子俩又感忆缅怀些孝敬皇帝的生前言行,李贤发现自己没法再提那事了。
他怎么说呢?大哥绝对没参与自己家令阎庄的逆谋,他只是在自己住所地下私藏了一大堆武备?
另一桩李贤想和父亲私谈,最终也没能问出口的,是他自己的生母到底是谁……那话在嘴里打过好几转,却总被父亲一声接一声的“你娘”逼回去:
“你办事得分轻重缓急,知道最该着眼的是什么,什么可以放一放,不必逼得太紧。你娘性子刚直,有时候不好相处,可她毕竟是个女人,做到皇后、太后已经顶了天了,她还能怎么样?为了取信于朝廷,你娘早早把自家宗族杀灭流贬得干净。只要武家子侄不争气,外戚就翻不起大浪,你的大位,稳稳当当。相比之下,纨绔子弟花天酒地胡闹,都是小节……”
父亲说话久了,便又开始昏眩头痛。刚要着人去传明崇俨来施咒作法,他又想起来,明崇俨也不在宫中:
“唉,我这身子骨哟,也不知道还能再拖多久……阿允,你得学快点,能担事才行……明崇俨前几天向我辞行,说他推算自己要有灾殃,怕连累宫中,我不准。他走了,我这里更难受……我猜啊,他是觉得我就快不行了,撑不了几天,怕我一去,你又迁怒于他,才想提前离开……阿允,你去跟明师下个保,叫他安心呆着,无论如何你不会对他无礼……”
父亲这要求,李贤虽然不情愿,却也只能应喏。父亲又絮叨起明崇俨近来测算的几件事,包括长孙浪的命数:
“阿浪那孩子,我本来挺喜欢他,还考量过让他娶你小妹。出身品貌倒合适,只是阿浪性子野,不太会尽让人,阿奴也任性,小夫妻天天吵闹就不好了。明师又说,阿浪身上阴气过重,命格与先帝六骏羁缠太深,只怕年命不永,得不了高寿。那就更不成,难道你小妹要年轻守寡?唉,阿允,你说怎么办?”
“两位武氏表兄,都早成婚生子,膝下儿女都好几位了,停妻再娶阿奴也不好。”李贤知道父亲的心思,想用太平公主婚姻来安抚武氏,“不如在武家子弟里再挑个年轻未婚、性子温和的吧……唔,如果天后打消了命武敬真掌禁军的念头,只让他做个闲散驸马,也……可以?”
“嗯……那个孩子我没印象,你觉得呢?”天皇问,“那孩子能跟阿奴安生过日子吗?”
李贤想想武敬真为人行事,不觉也苦笑,答道:“那少年嘴笨,不大说话,也不闹腾,心里有主意。阿奴要是瞎折腾,他大概能容让吧……眼下儿子想不出比他更合适的武家驸马了。”
“那好,就这么定。”天皇一语决断,“你去操作,推武承嗣武三思争周国公爵位,找个合适人给武敬真保媒求娶太平公主。儿女婚姻连带外戚族务,应该够你娘忙活一阵了。”
父子俩谈到这里,天后回宫,比预计时间还晚了不少。
母亲进寝殿后先责备李贤一通,为着索元礼在长安抓捕史元真逆党的事。据她说,索元礼又大搞株连诬陷,闹得西京官场和市面**不安。李贤也没别的说头,只叩首请罪,答应尽快召回索元礼。
父亲岔开话,问母亲如何处置的裴妃,又命召明崇俨进殿禳咒。忙乱了一阵,李贤陆续听母亲讲述她今日处置诸务结果,才知道武敬真被她派去西北整顿马政了,代替狄仁杰如今仍挂着的虚职,心下不太高兴。
别的不说,那意味着他得抓紧办理武敬真求婚事宜,上路之前落定七七八八。李贤也能模糊领会到父亲把这事交给自己操作的深意,大致是让他向武敬真市恩卖好,尽量阻止那少年以后一心效忠天后、和太子作对。
那少年如今还没什么能为,可他要是娶到了太平公主,又在各地各处历练成长,将来怎么样,就很难说。
“你是大唐未来的国主,四海共尊的天可汗,一举一动关系千秋万代。”父亲如此叮嘱他,“要把眼光放长远,要提前数年、数十年布局谋篇,绝不能只考虑当下……”
真累啊,累死了。
李贤只觉心力交瘁,又夜不成寐食水无味。自己都不知怎么胡乱熬到天亮,起身更衣见人,吩咐安排国政庶务。上书请立周国公等事,可以依旧叫张大安格希元去串联宿儒,太平公主婚约,应该是宗正寺或礼部该管。好在东宫也有熟悉这等事务的官员,李贤只让他们去操办。
过了几天,率更令带着武敬真入东宫,当面启婚拜谢。这也是应有之义,武敬真在洛阳没有长亲,他是男家,总得先向女家主动表示纳采求婚意愿,只能自己来了。
沉默寡言的高大少年进殿伏地行礼,半晌没开口说话。
李贤本来只当是走个过场,手里还拿着奏议在看。这么久没听到下面动静,他诧异地抬起眼睛,望向未来的妹婿,却见武敬真线条僵直,全身都绷紧了,蓄势待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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