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浪真不觉得自己和婉儿的“私通”算多大事。
他知道婉儿理论上是当今天皇的妃嫔,可他那久病卧床的舅父,显然早就无能为力。天后武氏甚至太子贤等人也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婉儿的“名节”,放任她经常出宫到处见人,偶尔还跟着出趟长差,比如这次昭陵之行……怎么看,婉儿也不是禁闭深宫、专心生育的那种皇妃啊。
明崇俨一声“男女之私触怒先帝”,阿浪的第一反应就是“这牛鼻子老道又在找借口甩黑锅”。再一想也不对,明崇俨用不着替太子贤找借口,李贤对他的敌视,朝野皆知。
那么明崇俨就是故意和婉儿为难了。不,和他长孙浪为难。
自从他以“金篦术”治好天皇一只眼,得舅父宠信亲近,明崇俨就对他颇为忌防,这一点太子警告过他多次。阿浪没太往心里去,他本来无意在宫中争宠弄权,明崇俨举止矜重,二人面子上也一直能过得去。直到今天,算是公开撕破脸。
很多事,不挑明的话,人人都可以含糊容忍。一旦挑明摆到台面上,就是不死不休的滔天大祸。阿浪望着帷帽遮面的婉儿,心思转动,只是想:
怎么逃过这一劫?从哪条路带她走合适?今夜就跑,还是可以再拖几天?
他这不是第一次带着婉儿逃出昭陵,路径挺熟的,甚至还有现成的可投奔处——他们一行人从长安动身来昭陵那天,索七娘也上路去陇右牧监宜禄马坊了,以“狄夫人”之名先行安排整顿马政事宜。
阿浪和婉儿只要脚下灵便,牵几匹马一口气跑去长武,赶在驿使之前找到索七娘,带他们这些人全体投奔安乐州青海王帐下,怎么也能苛且好一阵子……吐谷浑前可汗夫妇虽说托庇于大唐保护,部属仍自治自管,大唐官府要入内抓人比较麻烦。等两边文牒来去交涉完毕,都不知道是何年月了。
“回禀殿下。”婉儿平平静静地回答太子贤的挑衅提问,“明师所说言语,婢子也当一一写明,上奏二圣。明师指宝国寺内有宫人涉男女之私,激怒先帝,却并未说死时间和人物……宝国寺此地,亦属特异,二圣当印象深刻。婢子如实陈奏,料想二圣能够明断。”
她讲得也不算很清楚,阿浪听得似懂非懂。却见李贤先是剑眉一皱,脸现不快,细思之下,眉结又渐渐松开:
“明崇俨提到了贺兰敏之……你的意思是,再往他母亲上扯……然而明崇俨如果也写报状上奏呢?”
“此时昭陵内外及左近州县驿站,统归殿下调遣。”婉儿的面容隐在帷纱之后,似乎笑了一笑,“明师若回京面奏,殿下阻拦不住。送书状么……”
皇太子殿下点了点头,没再说下去,只命婉儿回房去写奏状。眼见少女的苗条身子行礼退出,阿浪也跟着起身:
“我去找狄公,再商量一下寻六骏的事……”
“你不要再闹出私通秽闻!”李贤口气严厉,显然看出他真正想干什么,“上官才人曲笔报奏,只能拖延一时。你二人罪属十恶不赦,谁也开脱包庇不了!我还没命人拿你下狱,只因案情尚属不明……”
“只因六砖雕马砖还没找全。”阿浪翻着白眼顶嘴,李贤气息一窒,眼见又要拍案大怒,最终居然忍了下去:
“你要是能在明崇俨回京面圣之前,找到最后一砖‘什伐赤’和六骏原物,证明你确是先帝天选之人,那还有最后一线生机。要是不能,或者按你一贯的敷衍脾性,拖延太久,那就别怪寡人依律法办事,不肯循私情了!”
阿浪急着出门,没再和李贤多费口舌,行礼告辞下堂。婉儿走得不快,他顺利追上她,二人驾轻就熟,在黑夜中找个隐秘角落拥在一起。
“我们走吧,就现在。”阿浪在婉儿耳畔低语,“等天亮了,谁知道还会再出什么事……别管那么多了,我先带你逃出去再说。”
婉儿摇头:“你别着急,我想至少最近几天,你我还不会有什么事。太子没死心呢,他还指望着能在昭陵再发现点什么。哪怕不是六骏原物,只要能让他向二圣和朝廷有个交代就行……他留着我们有用,也能帮他对付明崇俨。过两天再看看,要真的不行,我们再计划出逃不迟。”
她摘掉了遮面的帷帽,小脸被皎洁月光照耀得净白凝映,看着比阿浪还显沉稳老练。阿浪低头吻了吻她眉心花钿,还是不安,问:
“你回去写报奏给二圣,要帮着太子说好话?他们母子那样,你别把自己折进去招祸啊。”
“放心,我……早习惯了。”婉儿苦笑一下,“我差不多想好了该怎么写。明崇俨只提到‘去岁贺兰敏之谒陵,于宝国寺私通太平公主侍婢’,他可没明说这回是你我私通激怒先帝……反正什么‘男女之私、宫人不谨、大不敬’,他们李家这种事还少么?宝国寺又是天后在路生育太子之地,我就往武氏姐妹身上发挥暗示呗……”
阿浪这回懂得多了一些。想想婉儿夹在武后与太子贤之间,天天绞尽脑汁折腾这些笔墨苦差,战战兢兢不知哪天就大祸临头,他又一阵心酸,叹息道:
“实在难为你了,这种日子过久了,是个人都得疯掉。这样吧,我回去和狄公商量商量,既然能拖延几天,看怎么安排对大家都合适。我尽早想法接你出来,然后回洛阳龙门那边去找着你母亲,管他什么六骏啊太子啊传位啊,我们早点离开这个是非窝子,游**江湖去最好……”
婉儿微笑摇头,只说:“我在宫里还好,没你想得那么苦楚。”又叮嘱他些话,让他和狄仁杰再反复检讨,最好真的能找到六骏,那样一天云彩散,众人都方便高兴。
二人恋恋不舍地缠绵许久,最终分手,阿浪回到自己下处,已经是半夜时分了。却见狄仁杰也刚回来不久,地上散落着他脱下来的脏污衣衫,他满头满脸都是灰尘汗垢,正用湿手巾蘸水擦抹揩拭自己。
一看这中年官员气色灰败缄默不语,阿浪便知他还是什么都没找着。也不好催他,阿浪往炕头上一坐,看着狄仁杰先把自己弄干净。
裹回幞头换一件新汗衫子,狄仁杰唤人进来把脏衣污水盆都端出去,才问阿浪:“太子他们都说什么了?”
阿浪略述一番李贤等人的反应,狄仁杰听罢只点点头,叹道:“是我辜负了二郎。案情判析不准,也没劝住他大肆张扬,结果又让东宫颜面扫地。我当向二圣上表请罪自劾。”
“那倒没什么要紧,反正太子估计也要用你顶罪。”阿浪耸耸肩膀,“他最后跟我说的那话,三五天之内,我们要是能找到六骏,大家都平安无事。否则,哈,我们得商量个自保的法子。”
他说着,凑到案前去吹熄灯烛,准备睡觉。房内刚黑下来,忽听狄仁杰笑了一声,提醒他:“你擦擦嘴……嘴上红得不对劲,是胭脂吧?”
阿浪脸上一热,忙摸黑在自己衣物中翻找手巾。狄仁杰躺上炕,叹道:“你们这是在行险哪,掉脑袋的事,真是年轻胆大……一开始就私奔了还好,到如今,那小娘子都有了封位名号,你们还敢这么闹,视宫禁规矩皇室尊严如无物……唉。”
“我外公家的尊严规矩么……”阿浪擦了嘴,也躺下来,嘿嘿一笑,“只怕他们自己都懒得提。太宗皇帝的威望感召,那是打江山打出来的,治国安邦治出来的,又不是睡女人睡出来的……”
二人都累透了,筋疲力竭,脑中却还都亢奋着,一时不得入眠。狄仁杰在黑暗中喃喃:
“阿浪,我在你家太尉公墓室里外呆了一整天,老是想着去年夏天,我跟着二郎初到昭陵,姬温出来迎接的情形。现在推算,那是大雷雨夜的第二天,姬温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前晚冒着风雨,在北司马院上下指挥囚工干活,又亲自动手杀人灭口,应该彻夜劳累没睡。第二日清早,他又装成没事人似的迎接我们入园,还红光满面精神十足……”
“太兴奋了嘛。”阿浪回道,“人到那种时候,不知道累也不知道饥渴,很正常,我也有过……后来他发现六骏失踪,不是当场昏了过去?那恐怕就是心里那根弦一松,体力支撑不住,整个人都不行了。”
“说得有理。可我在长孙墓里又留意到一种情形,开始怀疑那个雷雨夜的重活,不是姬温带人干的……或者不是只有他一人指挥。”
“什么情形?”阿浪清醒了些。
“墓室里那二三十个囚工的尸骨,是怎么堆放的,你注意到没有?”
“嗯?”阿浪白天也在太尉公旧墓道里多次进出,也翻检过那些尸骨。此时闭目一想,火把照耀下,二三十具尸骨虽经多人翻动检视,基本还是顺头顺尾,整整齐齐一具一具重叠着躺在墓道里,且很靠近墓门……
“我懂了。”他忽然明白狄仁杰想说什么,“那些囚工,不是被活埋的,而是死后一具一具被拖进去放好的。如果关闭墓门时他们还活着,必定会扑到墓门前想法往外挖掘,死前恐怕也会相互斗杀,尸骨不可能排列得那么整齐……”
“对啊。你总算想到了。”狄仁杰叹息,“所以我说,不大可能是姬温一个人下的手。”
“那为什么?”阿浪又不懂了。
“你想,如果囚工是被活埋,那可能是姬温编了个什么理由,找了个什么借口,引着二三十条壮汉走进墓道,他自己想法脱身,去门口扳动机关一类,掩埋了墓道。以他五品陵令的身份,这等事虽然困难危险,还不至于办不到。可现在那二三十人是死在了外面,姬温一个六十多岁老人,已经在大雷雨里忙碌了大半夜,山上山下地跑,他再把那么多死尸一具一具搬拖进墓道……你知道死人有多重么……我觉得他没那么强的体格。何况第二天一早,他又去接二郎一行进陵园,中途可能连休息小睡都没空……”
“你推测姬温有个帮手。”阿浪回应,“太累的体力活,是帮手在干,姬温只在旁边指挥着……这也有理。”
“是啊,如今姬温已经死了,六骏的真正所在,恐怕只有他那帮手才知道了。”狄仁杰叹息,“帮手可能不止一人,但也绝不会多,否则泄密的风险太高。姬温这些年都没离开过昭陵,分赴各地安放雕马砖的活,他也干不了,得交给别人去办。阿浪,你不是在昭陵里做过很长时间工匠?”
“也没有很长时间,一年多……怎么?”
“天亮以后,你换一身衣裳,去工匠营和附近村庄里找熟人打问打问。”狄仁杰叮嘱,“去年案发时,我就怀疑陵署有人参与其中,问过不少人,宋丞他们后来也查过,没什么头绪。看来走官面渠道不行,你找乡人工匠们私下问问,说不定倒会有意外发现……”
阿浪应了,想想又道:“狄公你和我一起去吧。我先去趟西页沟,前年我就是在那村里冒籍上役的,估计徐头他们还肯搭理我。我给你引介一下,你来问话。要论套话的本事,你比我强太多了……”
“我明日要再去一趟巴水谷刑徒营,仔细查一遍那二三十名囚工生前最后呆过的地方,看能不能再发现什么。唉,不知道太子还能再容我自由走动多久,我得抓紧时间……”狄仁杰叹息着,二人又说些话,终于入睡。
天明起床,阿浪换件朴素布袍,正和狄仁杰在房中一起吃早点,忽见东宫左卫率史元真走来,口称:“殿下要调走长孙郎已找到的五砖雕马砖及六马图卷、先朝实录。”
“干嘛?”阿浪问。这些都是他找砖必需的物事,轻易不愿交出去。
史元真解释:“二郎今日要带这些再上北司马院去,于先帝太后灵前焚香供奉、谢罪静思,或许可得圣意指引。”
阿浪看了眼狄仁杰,后者向他作个无奈表情,示意不能拒绝。五块雕有骏马的青砖再加上几卷书画,份量不轻,阿浪是放在一个朱漆柳条箱里,随身从洛阳一直带到了昭陵。他放下碗箸,在房内行李堆中翻出那个小箱,交给史元真。大胡子将军还慎重地打开箱盖看了看,清点无误,才捧着朱漆箱转身要走。
“史卫率稍等。”狄仁杰喊住他,托他向太子代奏,自己今日想去巴水谷刑徒营再勘查一遍。他们是跟着李贤一起来昭陵的,没有太子允可,自己不能随意跑到那么远的地方,何况几人如今都是“待罪之身”。
史元真应了,捧砖箱出门,过好久回来,说是太子准狄仁杰所请,但指令史元真带两人同他一起去巴水谷,“监视”之意不言自明。
阿浪与他二人分手,带上小奴辟邪,先到陵园内的工匠营,打听徐锄头等西页沟上役村民。结果还不错,他得知那一批陵户此时正在老宰相阎立本的陪葬墓上服役种树,也都在陵园内,省得他往较远的西页沟去跑一趟了。
他又想了想,回陵署找厨房索要一批新出炉的蒸饼酒肉等食物,命下人担抬着,随同去阎立本墓上。一见徐锄头,阿浪就没事人似的大声招呼“好久不见徐头别来可好”,笑嘻嘻拱手问候行礼,四下里立时围满了人。
两三年之前,他浮浪到西页沟,和这些村民处得一直很融洽。去年冒籍昭陵事发以后,他被官府的人带走,徐锄头等领队工役也为此挨了几板子,本对他颇有怨气。阿浪连说带笑赔罪道歉,没透露自己真正身世,只说他有奇遇,如今已是东宫卫队里的军官了,又命把蒸饼酒肉抬上来请客。这么一折腾转寰,旁人再劝几句,徐锄头也就消了气。正好到了午饭时间,一群人都在坟前坐下吃喝起来。
阎立本的陪葬墓和他兄长阎立德的紧挨在一起,两座墓都背依山坡前临大道,风水不错。兄弟二人都是三品以上高官,朝廷有司为之营墓,规格不低,封土、石碑、羊马像生等齐备。阿浪先问徐锄头他们今年上役的时间和工役,得知年初阎立本棺木葬入墓穴之后,因忙春耕,到入夏才填埋墓道堆培封土,这是要往坟丘上栽种柏树苗呢。
从栽树谈到权善才伐柏案和姬温盗六骏案,阿浪尽量谨慎地只透露必要话语,重点询问徐锄头等人知不知道“谁经常陪着姬陵令指挥那些刑徒做活”。可惜,陵户和刑徒这两批人日常几乎没有接触,他问了半天,只有徐锄头的一句话似乎有点用:
“有一回某在陵署,看见一个蒙面的哑巴挑着担子出去,旁边人说,他是来领腌菜回刑徒营的,生得倒着实雄壮……”
蒙面的哑巴么……阿浪摸着唇上茸毛思索。昨夜他和狄仁杰也议论过这个神秘的哑子,都怀疑和蒋王府出来的柳娘子前夫其实是同一个人,但没什么过硬证据。腌菜……突厥盐……
他跟这些陵户工役厮混到黄昏,才回到陵署。一进院门就觉得气氛不对,人们都慌慌张张的,各处房舍都有人奔进奔出。见他回来,立时有人传他去见太子,而李贤正在大发脾气。
“又出什么事了?”阿浪行完礼问。李贤坐倒**,嗒然若丧:
“早上从你那里拿来的雕马砖和六骏图……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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