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游露前脚刚回到昆仑墟,后脚就接到了明武将军的回帖,面色上还不显山露水,内心却颇不是滋味。
“我是看得起明武将军才给他下了拜帖,他却提出这一堆要求,”自尊心严重受挫的昆仑真君在手上将那回帖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什么肤色天生略带一点黑,这又岂是我自己能够做主的。普天之下,还能有人符合他的每一条心意吗吗?”
“听这翔实有据的描述,倒确实是有一个,”玄微苍溟笑道,“不过现下在青帝手中。”
“帝君,当时你将我诓上神界,说的便是什么「神界遍地是青年才俊,定会有合我心意的配偶。」”
朝游露将手上的回帖合起,难掩失望之色,“这便是你所说的青年才俊。”
“真君莫恼,”玄微苍溟抬手示意她坐下,“强扭的瓜不甜,本君纵然手眼通天,也无法强按龙饮水。不如真君收一收心,好好同本君坐这天下吧。”
要说坐天下拼事业,她这一生大致是奔顶到头了。
名义上虽为昆仑真君,实际上几乎与白帝平起平坐,算是半个天帝。
哪怕她现在就谋逆犯上,把白帝推平,自己上位单干,做的也是与如今一模一样的事。
唯一不同的,便是额外增加了一倍的工作量,想来更不划算。
再往上走,就只能考虑天地共主之位了。
然而神界有五帝,天地共主却空悬已久,这精神象征一直被提及,却从未有实体。由此可见,这天地共主之位也不是什么香饽饽,否则各位天帝也不可能孔融让梨互相推拒到现在。
如此一来,她哪怕继续在事业上下功夫,恐也没什么长进了。
玄微苍溟又昧着良心安慰了她几句:“像明武将军这般姿色,在神界也不过是平平无奇、泛泛之辈罢了,待到飞升以后,会有更多神界青年才俊供你挑选。眼下整个昆仑墟飞升上界才是头等大事来,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三日之后举行昆仑墟仙帝庆封大典,随后万神升天,西方诸天正式并入神界。本君这几日在神界处理一点要务,将会在你的庆封典礼前赶回。”
朝游露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能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好罢。”
情场失意,职场得意是神界万年不变的定律。在应付了往来如织的庆贺人群之后,玉真神使都还能听见大殿内传来女帝得意志满的笑声。
但不知为何,如此春风得意繁花锦簇的情景,却让玉真感到一丝不安。
莫不是明日的庆封会有什么问题不成?
念头一出,旋即又自行打消。
明日昆仑墟上各路文治武功的神祇、仙者、人杰齐聚一堂,还有帝释玄微苍溟坐镇,定然是水泄不通固若金汤了。
如今诸天升平,皆臣服于帝释统治之下。如此隆重而谨慎的日子,又能出什么茬子呢?
玉真觉得自己思虑多余了,于是安然入定。
事实证明他确实是思虑过度了,因为意外并未在明日会议时发生。
而是马上发生了。
“不好了、不好了!”耳边隐隐有小仙童在呼喊,似乎是在跌跌撞撞地朝他奔来。
怎么了?玉真心中蓦的一惊,睁开了眼睛。
莫非是他醒得晚了,错过了天地吉时?
那声音更加近了,门“哗”的被推开,小仙童也来不及说抱歉,气还未匀过就匆匆出声:“玉真神使,不好了……”
玉真面有不悦:“我早早就听见你说好几遍不好了,说下半句。”
仙童身子抖如糠筛:“不好的是……女帝。”
脑袋顿时轰的一声响,仙童接下来嘴里嗫嚅的什么玉真也听不见,他从床榻上跳下来便往大殿冲去,以至于忘了自己能御风,也忘了自己是只可以飞翔的鸟。
偏要用两条腿。
还是多亏小仙童扇了一扇风,即便如此,降下云头时玉真还是打了一个踉跄。
腿从未这么软过。
他忘了,他真的忘了。
事到如今终于记起了不安的来源。他一直都下意识地把女帝当成了与自己一般飞禽走兽修炼成的仙。
他们的寿命长久,可达千年。
若是植物,还能更久。
可朝游露不是,她是由人修炼而成的仙。
所谓的仙,有异能的人罢了。因修行而获得了更长的寿命,更突出的能力,被普通人尊崇为“仙”。
就已有的记载来看,仙人的寿命也不过二三百年。
如今掐指一算,她约莫已经是到了五百年的大限。
“是玉真吗?”玉真的手僵在大门上,却听见里面传来一个似曾相识却颇显疲惫的声音。
他终于鼓起勇气将门推开一缝,见朝游露坐于几畔,难掩疲惫之色。
女帝还活着,玉真暂松了一口气。
朝游露抬起手招他过来,那原本玉腻光泽的手臂上有了细细的裂纹,走得近了,还能看见脸上也有类似的微小纹路。
他顿时心惊肉跳起来,那不详的预感越加浓烈。
“随侍我的小仙童倒机灵,他最早发现我的身体有崩裂之象,便赶紧去叫你过来。无论我怎样入定,这身上的裂纹都只见增多,不见愈合。刚开始我也惊慌不已,后来才突然想起来,仙帝也是人啊,不过是有异能的人罢了。虽然比凡人要活得长久些,但总归是要脏衰器绝,殒身天地的。”
“帝释定能想到办法救您的!”玉真无法接受现实地摇着头,“他是西方的天地主宰!”
“即将要举行的庆封大会我是参加不成了,你转告帝释,陪他征战了这么一路,也算是苦尽甘来。只是时不我待、大限将至,请他另拟定一位能者继任仙帝之位,也不算误了良辰吉日……”
“有遗言你当面对我说,”一道声音传来,玄微苍溟竟也赶来了,“不必托旁人转告。”
玉真见帝释平日四平八稳的步伐也紊乱了起来,边走边问:“你还有什么话?一并同我说了……”
朝游露抬起头来,就是这一抬头的功夫,红颜瞬间成白发。她仿佛是对他笑了一下,这个动作牵一发而动全身地扯碎了她的身躯。
崩塌的纹路顺着她的笑意散开,玄微苍溟耳边似乎还能听见某种簌簌的声响,不知是她大限已至躯体碎裂的声音,亦或是他心弦绷断的声音。
玉真和小仙童都眼睁睁地看着玄微苍溟的指尖在即将触到朝游露的刹那,她悄无声息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们两人都在原地惊得呆若木鸡。
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帝释进门之前,朝游露还对他们长篇累牍地教导了两大段话。
虽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也过于长了。
偏生玄微苍溟才紧锣密鼓地问了她一句,她就时不待我地撒手人寰了。
真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啊!
原本以为接下来的剧情便是帝释一手稳住昆仑真君那碎裂的身躯。再施展一点儿引气招魂的招数,好歹跟昆仑真君再交代几句,以使她不负帝释的知遇之恩。
未曾想帝释接下来指尖触到的只是昆仑真君碎裂之后化为的齑粉。
他们从未见过帝释脸上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神色。
这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多种情感的神情。若想要细细分辨一下,好像是愧疚,震惊,不甘,追悔……等等之类。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他们看见了。
顿时,两个人的身子都抖如糠筛了起来。在那一刹那,他们是不是看见了不应该看见的东西?
在即将册封昆仑墟仙帝和万神飞升的前夕,仙帝身死神灭,帝释黯然神伤。
不管从哪一个角度想想,玄微苍溟都有了充分的杀人灭口理由。
时光仿佛都停滞了。
玄微苍溟伸出的手停留在半空中,然而却再也触碰不到那个人。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直到晨光微曦,天边跃出一轮红日,玉真终于忍不住率先打破了沉默:“帝君……那个……离庆封大会只有一刻钟了。”
玄微苍溟仿佛终于回过神来。
他沉默了半晌,“通知诸天神佛、各界仙人,昆仑墟仙帝已闭关修炼,册封礼仪改日举行。”
他眼尾的余光扫过玉真和小仙童,两人都知趣地闭上了嘴巴。
不知道帝释究竟是因为受不了如此重大的打击,亦或是他另有打算。
他已经开了口,说是闭关修炼便是闭关修炼。
但是“改日”究竟是改到哪一日?
在经过玉真身边时,玄微苍溟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女帝闭关修炼期间,下界升仙事务本君将安排其他神祇代为打理,若是今夜有其他谣言流出……”
玉真颤声低头:“小神自会负荆请罪。”
“不会的,”玄微苍溟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你不会有那个机会。”
玉真感觉到帝释的衣袂从自己的身上拂过,好比一阵从地狱深渊而来的寒风,把他从上到下都浸得凉透了。
此时此刻的玄微苍溟正在细细回想朝游露临终前——
看他的那一眼。
那其中的万千含义究竟是什么呢?
她是否还在怨他没有为她在神界设立帝后这一职位?
抑或是回想起了他们并肩而立因四处征战的美好时光?
他很想亲口问她,然而她却再也不会回答。
昆仑真君朝游露在很久之后观赏起这一幕时,不禁感到深深的懊恼。
新天朝开辟以来的第一任女帝……竟然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死在了走马上任之前。
不仅如此,还被帝释亲眼目睹。
真是丢脸之极啊。
是以她在看到玄微苍溟的第一眼,便由于又羞又气,一口气接不上来,提前结束了她脆弱的生命。
这也算鞠躬尽瘁,死于公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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