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章天津桥

面对着新立皇太子李贤,敏之放声大笑。

这事太可乐了。他一辈子犯了多少法、造了多少孽、害了多少人,自己都懒得计数,恶贯满盈,死掉不亏。但最终把他从云端打下地狱的,居然是一桩他真正无辜的冤案。

而最终到内侍省来宣布对他判决的,又是李贤……他错认了二十来年的“姨表兄弟”。

平生头一回,敏之无比仔细地打量二姨这个“次子”的面容。剑眉朗目、庭宇开阔、脸型五官都随母系,英气勃勃。天后存世的四子一女中,就属李贤最象娘,另外年幼的太平公主也有母亲模样的雏形。

敏之忽然很想照镜子。

其实并不用。他从小就知道自己和李贤长得象,他们两个都是承袭了母亲美貌的儿子,而他们的母亲,说起来,又是一根枝条上开出的姐妹花……想必当年的二姨父也因这个,特别宠爱武氏一家,左拥右抱,快活无边。

韩国夫人一直没有正式的嫔妃名份,所以她生的儿子,最好也归于中宫名下,几方都便利,不是吗?

“你还笑得出来?”李贤皱着眉,将一个红色物事撂给侍僮,命交到敏之手里,“这是在你床下抄出来的红锦囊,里面盛装的什么,你自己瞧瞧。”

小囊一入手,敏之忽然愣了。

之前他也听审案人说过什么物证“红锦囊”,当时以为是他给郭尚仪的那个红绢包,里面盛装了“痴女娇”药丸的那个。既然阿郭那贱人向天后举发了他,那物证自然也交出去了,不奇怪。

但这个是锦囊,不是绢囊。

虽然口语中经常混淆,锦和绢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织物,一眼就能分清。丝绢轻薄无光,织造简单,在汉地最为常见廉价。织锦却是多层丝线或毛线经纬复合的厚重布料。敏之手里这个红锦囊,虽然全无花绣,抽系带子也是一根朴素毛绳,但锦面起绒感明显,当是从西北入唐的番锦。

他抽开系绳,把囊中物往掌上倒了一些,果然倒出来的也不是“痴女娇”小丸,而是白色盐粒,中间还有不少灰黑虫皮等杂质。这玩意他倒也见过,在昭陵。

刚刚看清掌上盐粒,一边的下人就过来把锦囊和毒盐都收走擦净,好象生怕敏之当场服毒自尽似的。敏之冷笑,扬脸向堂上的李贤回说:

“这锦囊不是我的。敏之从未见过此物,里面盛装的毒药,更与我没半分干系。”

“不是你的,怎么会在你床帷下面搜出来?”

“那就要问去搜查的人了。这锦囊如此小巧,随便往夹袋袖口里一塞,到时候轻松滑脱出来,落到我床边,何等顺利?”

“你的意思,是去搜查的人栽赃诬陷你了?”李贤冷笑,“你知道奉敕去你周国公府查抄的官员是哪个?”

“不知道。”

“左卫大将军程务挺、大理寺卿裴炎、弘文馆直学士刘祎之,这三人带队。难道他们会故意诬陷你?”

敏之无言可对。刘祎之和裴炎也罢了,他们都被朝臣目为“天后私人”,但敏之知道那两个并不是李义府许敬宗那种毫无风骨的谄媚之徒,就算二姨天后暗示他们栽赃,那两位文士也未必肯照办。程务挺更以忠直著称,绝不会为扳倒敏之而脏了自己名头。

他只能从别处入手辩诬:

“那也不对。依诬告者言论,我把这一囊毒盐交给裴妃,让她毒杀了亲夫,那毒盐就该还在裴妃手上,怎么会又回到我床边了?我生怕别人不知道我勾引太子妃毒杀储君的重罪,故意给自己留个证据供人查抄吗?”

李贤却似早和人商议过,一口驳回他的辩解:

“裴妃毒杀先太子的药囊,自然不是这一个,那个药囊大概是在合璧宫事后混乱中失落了。你用蓝盐杀人,不止一次两次,这药囊想也不止一枚两枚。你传递给裴妃一枚,这一枚是留下另作它用的,却不小心落到床帷后,自己也还没发现。幸有祖宗在天之灵保佑,二圣果断决策查抄你家,获此铁证。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还有什么话可说……敏之正绞尽脑汁地想,李贤又冷笑道:

“说一千道一万,就算不提你的弑储大逆,只清算你逼污宫人、**犯上、意图谋害天后母女的罪行,你也死有余辜!为你尚属外戚近支,判不了什么诛三族夷九族,天后深痛负疚,自请废后避位,看看你惹出了多大的祸!你还有脸活在这世上?”

“天后自请废后避位?”敏之大吃一惊,脱口直问:“那你这太子……”

“放肆!”

又是一件大可笑事,敏之好险没能忍住。真的,太好笑了。

自数岁之前先太子李弘成年加冠、受命监国参政,他们兄弟和母亲争权,一日紧似一日。兄弟两个惮精竭虑处处布局,拿着敏之等外戚后党开刀,无非是要逼着天后交出实权、退居后宫不再过问朝政。可万万没想到,逼得太紧,天后索性撕破脸皮自请废后,中宫国母之位,不要了。

她不做皇后倒没什么,但自古母以子贵,子以母贵,李弘李贤兄弟正因为是武皇后亲生,才能作为嫡子先后入继大统。如果他们的母亲失却后冠,兄弟四个全成了偏妃所生庶子,继位顺序就该改由长幼决定了。

唔……天皇第四子,李弘李贤的兄长,萧淑妃所生郇王李素节,应该还活着?贬到了哪个偏远山沟里来着……

“贺兰敏之!”李贤一声喝叱唤他回魂,“你老实认罪服法,写个谢状上奏,交代清楚各人罪责,看在外戚份上,二圣也无意要你性命。你要还是这么一意孤行,固执抗法,那谁也救不了你!”

“二圣”……好吧,当然,天后自请逊位就是作个戏,她的丈夫和儿子绝不会依从。他们一家人永远和和美美,一切罪罚,都会落在别人身上。

比如天后厌恨的兄弟子侄,比如和她争过宠的元后淑妃、姐姐甥女。

敏之忽又笑了:“二郎不必担忧。就算天后真的逊位,那也与你不相干。你只要是天皇之子就行了,生母是哪个,本无关紧要……”

然后他挨了重重一耳光,一口血连同几颗牙齿同时喷出来。

疼……其实不算什么,他挨鞭子惯了。但这好象是头一回被打脸,半边腮颊火辣辣地肿起来,脑袋嗡嗡直响,金星乱冒。他的标致清俊的脸蛋,阿婆向来小心呵护的脸啊……

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他没法止住。脸肿得也没法再说话了,之后李贤再问什么,他都不答,拿来的笔录诉状则一概乖乖署名认头。无所谓了,听天由命。

敏之只记得自己被捕下狱是在大年二十九晚上,被关押了多少天,很快就记不清了。应该是过了元正以后约半个月吧,具案审结,他得知自己被贬官复姓,流放雷州……和武后其它近亲族人几乎一样的下场。

将养数日,他脸上的肿痛慢慢消下去,有时对水自照,仍是那个长身玉立风流倜傥的美男子。没事的,他安慰自己。只是流放贬官,还有起复回京的一天。

当今天子继位后,连年兴起大狱,京中高门贵戚诛连流窜的不知有多少,其中很多人捱过几年苦,就又召回,继续做官享乐……敏之还年轻美貌,又擅长小意奉承勾男搅女,他一定能熬出头来,再回京师。

收拾上路,一队押衙卫士将敏之带出囚禁他的内侍省,南行出皇城端门。

天后戚族还是有照顾的,敏之没象其他流人那样披枷戴锁而行,只用绳索绑住了双手,藏在风袍里几乎看不到。户外北风呼啸,阳光耀眼,他被关在室内久了,一时受不了太过强烈的日照,低头眯着眼睛,一直走到天津桥北端才抬起头。

桥上对面行来一队人,有男有女,看装束也是宫省中的侍役。

都不是什么有身份的贵人,两下里也不用回避了。对面上桥,相互让一让,擦身而过。敏之猛然发现一个披衫朴素头戴风帽的妇人脸容极熟,竟是郭尚仪。

“你!”

一见这张出卖了他的精明圆脸,那一晚的事猛然全数涌回敏之眼前:

他从长安回到洛阳的当夜,郭尚仪微服潜至他卧室,要和他私奔。这女人扯开手中包袱,里面物事散滚满地,都是些簪环首饰、珠玉锦绣……锦绣……小小的红锦囊,滚落到他床帷下……后来他劝阿郭回宫,把地上散落的那些物事粗略捡回,其中并没有红色锦囊……

“贱人!”他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竟用捆绑着的双手一下把郭尚仪推出队列,抵在天津桥的桥栏边,“是你陷害我!是你给我栽赃!”

敏之之前对郭尚仪也没多痛恨,他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逼着阿郭去给天后和太平公主下**,阿郭的胆量有限,才向天后告发了他,基本上算他咎由自取。但那红锦囊……

原先那一夜郭尚仪去周国公府见他之前,就已打定主意,要把“毒杀太子”的罪名栽到他头上了。那一夜的种种做作,全是假的,全是故意装出来骗他的。

“谁指使你害我?”他双手抓着郭尚仪衣襟摇晃,声嘶力竭,自己还是有点不相信自己嘴里问出的话。如果说这世上还有几个他能信任的人,也就阿郭阿金这几个婢女了,她们几乎和他亲近了一辈子。

敏之记得是自己十三四岁成为阿婆的禁脔以后,阿郭同时到了荣国夫人身边。老太婆喜欢各种花样,很快叫阿郭阿金这些侍婢都加入,胡天胡帝风月无边。算下来他和阿郭是十好几年的长情厮守……这么容易,阿郭就出卖了他?

“谁指使的?”他又问一遍,血冲头顶,没在意两队人马同时涌上来撕掳劝解。郭尚仪毫无血色的双唇扯出一丝笑:

“还用问?猜不到?”

猜不到?

二姨武皇后?太子李贤?……太平公主?

卧病不起的……天皇?

敏之霎时间遍体生寒,全身的血都凉了。他用力推开郭尚仪,后退一步,然后眼睁睁看着这曾经深受天后母女三代信赖的女子踉跄退向天津桥边护栏,摇晃两下,后仰翻过高及她腰间的木栏杆,坠入白晃晃的虚空。

一片惊叫声中,两队人都涌到栏杆处探头去看。

连日睛暖,桥下洛水的河心冰面已破开,郭尚仪的身子笔直掉入黑洞洞的湍流里,溅起好大一片水花。

敏之盯着桥下的冰雪与河流,目眩神移,一时只想也纵身一跃,随阿郭而去,离开这太过丑恶黑暗的人间。

但押解的兵役及时扯住他,他只能立在天津桥上,目送冰河中的躯体载浮载沉,随波逐流而去。放眼但见两岸宫阙巍峨,云树苍茫。

第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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